基本信息
书名枯萎的金莲: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
出版社:厦门大学出版社
作者:鲍尔吉·原野
内容简介:
《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》是蒙古族散文家鲍尔吉原野的最新散文集,全书分为“图瓦大地”“静默草原”“土还有多远”“长城外清香”等八辑。通过对大自然各种美的延续和破坏的描叙,来表现对世道人心的探寻、对现代社会的叩问——“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?”“这个‘世界’还是我们所听说的那个‘世界’吗?”“人类究竟要走向何方?”,并最终引领读者去找寻自己内心的故乡。其文精微深邃、优美葱茏,透露着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的云水情怀。
作者介绍:
鲍尔吉·原野,蒙古族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出版长篇小说《露水旅行》,散文集《原野文库》等著作48部,获国家骏马奖、辽宁文学奖、蒲松龄短篇小说奖、内蒙古朵日纳文学奖等,作品收入沪教版,冀教版,鄂教版,蒙教版,人教版大、中、小学课文,读者遍及海内外。
书摘正文:
第一辑图瓦大地
白桦树上的诗篇
穆格敦是我在图瓦认识的猎人,他自称是诗人。他灰胡子灰眼睛,说话时眼睛看着枯萎的金莲你的一切动作,好像你是随时可以飞出笼子的小鸟儿。
穆格敦会说十分流利的蒙古话,他说是小时候背诵蒙古史诗《江格尔》时学会的,用词文雅体面。
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木横着垛成的,在中国东北,这种房子叫“木刻楞”。
他说:“你是作家,我是诗人。我们两个相会,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样让人感动。你会向我学到许多珍贵的学问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回答。
“唉!”他叹口气,“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,一首诗,它的题目叫《命运》。”
穆格敦从木床下面拎出一只桦树皮做的箱子,放在桌子上,刚要打开却停下来,走到窗边,指着远处一棵树说:“就是它。”
“它也是诗人吗?”我问。
“你的问话很愚蠢,但我原谅你。它是一棵树,这个桦树皮包里装着它的子孙的命运。”
那是一棵白桦树,独自长在高处,周围没有其他树,地上开着粉红色的诺门罕樱花。
“回头。”他说着,打开枯萎的金莲了箱子。箱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桦树皮,上面写着字。
“每片叶子上都写上了字,是我作的诗。”
我等他说下去。
“你为什么不问后来呢?”穆格敦说。
我问他:“你在桦树叶子上写满了诗,后来呢?”
“这些诗是用岩山羊的血写上去的,一百年也不会褪色。你知道我写这些诗多不容易?”
“创作是艰难的。”
“不对,我越看你越不像个作家。创作很容易,创作诗最容易,比吃蔓越橘果实还容易。”
“后来呢?”我问。
“那时候,这些叶子还长在树上。我不能为了方便我写诗就让它们掉下来。我搬了梯子,在每一片叶子上写满了诗句,我的腿站肿了,胳膊比酸浆果还要酸。”
我仿佛看到金黄的桦树叶在枝头飞舞的场景。我问:“你为什么这样做?”
穆格敦很高兴我这样问他,说古代的诗人都这样。他左手握一把干枯的树叶,右手拿出一片,念:“德行就是你把喝进嘴里的酒运到身体里的各个地方。”
第一辑图瓦大地
他抬眼看我,“好诗。”我说。
他念:
“羚羊的气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纹。”
“野果因为前生的事情而脸红。”
“人心里的诚实,好像海边的盐。”
“都是好诗。”我说。
他瞟了我一眼:“叶子背面还有字呢,这个—‘下雪前一日,在三棵榆树的脚下,离家一公里。’这个—‘已经穿皮袄了,独贵龙山项的石缝里。’”
原来,穆格敦在白桦树的每片叶子上写诗并做了记号,秋天至,风把这些叶子吹走后,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来。他在找回来的树叶的背面再写上地点和气候。
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。
“你为树叶找回它们的孩子,找回来后,用树叶在树干上蹭一蹭,它就知道它回家了。”
“在霜降的大地上,你眼睛盯着草地,当你发现一片有字的桦树叶时,就知道那是我写的诗,是我要找的叶子。”
“有一片叶子飘进了水里,我游过去,十月份,水已经很凉了。但它不是我找的树叶,是楸树的树叶,但我也把它带上了岸。”
“最远的地方离这棵树有五公里,我不知道树叶带着我写的诗怎么会走了这么远的路。”
“可能有一些树叶被鹿吃掉了,有一些埋在雪里已经腐烂,我还在找它们。”
“你题诗的叶子一共多少片?”我问。
“九百八十九片,我找到了二百六十一片。”穆格敦笑着说,“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七百片树叶,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大清
巴彦伯、托托、杰日玛,另一位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,是图瓦国的呼麦歌手。他们让我惊讶的,是每人脑后梳一条鲁迅说的“油光可鉴”的大辫子。
呼麦,在图瓦叫“呼美”。如果用“民歌地图”来述说蒙古音乐风格,长调始于锡林郭勒,穿越蒙古国和俄联邦的布里亚特。到达图瓦后,节奏鲜明,韵味趋近高加索。伴奏乐器的弓弦越来越少,弹拨越来越多。他们演唱的歌曲如马蹄踏石,节拍每分钟在一百六十到一百八十下左右。
我们约他们拍摄节目,在叶尼塞河边。
在这儿,河流由东转向北,在镜头里是蓝色的,又有远山更浅的蓝。他们的演出服是蒙古袍,皮靴足尖上翘(满洲样式),纯银火镰挂腰上,最豪洒的是他们的辫子。在中国,见不到辫子了,大姑娘都不梳。
我怕冒昧,还是发问:“你们的发式……”
“大清发式。”巴彦伯自豪地回答。
两鬓剃除,余留成辫,清朝官民皆如此,这会儿见到了真人。见到便想到,男人要是衰老,白发脱发,从辫子上一眼就看出弱,难怪李鸿章爱戴一条假辫儿。
他们唱,我们录。呼麦,是一个人哼唱两个旋律,还当别人演唱的背景音乐,类似长笛、圆号或低音提琴的音效,当乐队用。当然他们有乐器。我边听边想,这种演唱其实可以赚大钱。他们说去过纽约和伦敦,没赚到什么钱。夏季,他们每人每天的演唱收入平均不到人民币五元钱。其他季节没游客,也就没收入。
有经纪人吗?他们说有,罗伯特·休,图瓦唯一的美国人。
演唱休息,托托对我说:“我们崇拜大清。”
我不知该怎么说,问:“是清朝吗?”
“对。”巴彦伯眼里燃起神往的光彩,“大清,一个谦逊的帝国,了不起。”
我按说比他们了解大清,至少电视剧看得多,但这个话题让我不知说什么好。十八世纪,图瓦曾是大清版图的一部分。
“你们对大清的美好印象,能说出一个例子吗?”
“谷歌。”巴彦伯竖起右手大拇指。
谷歌,他们上网搜索大清?
杰日玛纠正:“故宫。”
“也许是。”巴彦伯说,“多么大的院子啊!铺满了青砖,一万名官员下跪,‘扎!’是真正的帝国,俄国人只会武力。”他竖起小拇指,再把指甲弹一下,像剔鼻涕渣。
“你们怎么了解大清的?”
“太爷说过的。”巴彦伯说。
“图瓦人留辫子的多吗?”
“过去的老人,偏僻地方的人现在留辫子。”
巴彦伯说,图瓦人的辫子是跟满洲人(满族人)学的,出自萨满原典。辫子在头顶,代表灵魂。阵亡的满洲人要是带不回尸体,他的辫子也能入祖坟。两鬓剃发,是让太阳光照在太阳穴上。满洲人认为,辫子地位最高,不可污损,男人没辫子等于没灵魂。
这时,一个欧洲人走进帐篷,是休,刀脸,淡黄的眉毛近于乌有,裤子上有七八十个洞,露着肉和汗毛。录制节目没有告诉他,他很不满意,说,这个节目如果录了,中国市场就没了。
歌手说没关系,中国是大清的故乡。
休说,如果他们非要录,合约中香港、台湾的演出将取消。
他们说香港、台湾不值一提,北京才是他们向往的地方—故宫。
休气愤地挤眼,再挤眼,转身走了。
巍峨的金銮殿,红宫墙的黄琉璃瓦,男人化装成女人唱戏—这是巴彦伯心中的北京,他在纽约唐人街图片上看到的。
“我们能去北京吗?”
制片人说:“能,太能了。北京欢迎你们。”
欢迎这个词让他们不好意思。他们互相看,互相不好意思。在图瓦,词是词本来的意思,不随便说。“欢迎”让他们感到自己矮小。最后唱一首歌是《大清啊大清》。
“宫殿的檐角隐现在云端,它的名声人人啊知道。火焰珊瑚堆成假山,路旁生长椰枣和肉桂树,老虎在大街上睡着了。大清啊大清,万国向你致敬。大清啊大清,走在你的土地上,我找不到回家的路。”
歌词翻译过来,我止不住大笑。这哪是大清啊?康熙皇帝没听过这个歌真是可惜。歌手们脸上诚挚的表情在说:一个王朝的美不容怀疑。这个歌唱一百多年了,大人小孩都相信珊瑚的假山、肉桂树、老虎在大街上睡觉。
我给别人讲图瓦男人留辫子的事,他们不信,更不信南西伯利亚的图瓦人怀想大清。有一次,央视国际新闻播出最后一条,普京领两个女儿到图瓦度假,画面上,普京坐在篝火边,身旁是巴彦伯和托托。
我起身指着电视喊:“巴彦伯,辫子!”
家里人吓了一跳。留辫子的巴彦伯们两秒钟就消失了,但被我看到。他们唱歌,普京儿童式的表情里微含嘲弄。歌手也许正唱《大清啊大清》,没人告诉普京,图瓦人厌恶俄国,喜欢大清。
对岸的云彩
对岸的云彩
我写作不怎么使用“美丽”这个词,觉得它是给偷懒者或儿童用的。可是,看到从克孜勒城北面流过的安加拉河的时候,我心里浮现的词就是“美丽”。
对河水而言,“美丽”说河面的温柔丰腴,水鸟追着河水飞翔。杨树倒映在水面,看得清叶子背面的灰。河怕扰乱杨树映象,似乎停流,水面浮走的水泡证明它还在行进。野花十几朵挤在一起摇摆,开成圆筒粉花的风信子,细碎微紫的马钱花,黄而疲倦的月见草花,在岸边伸长颈子观察河水。河水保持着荒凉中的洁净。
九十九条河流注入贝加尔湖,只有安加拉一条流出。它汇合叶尼塞河投奔北冰洋。当地传说,安加拉是贝加尔湖宠坏的女儿,与小伙子叶尼塞私奔了。
我在安加拉河边跑步,脚下是石板、草地或沙滩。跑五公里,到—我也不知这叫什么地方—还在河边,歇息。左面一座高崖,像城墙垒到河边后停工。对岸有一处铁道线,偶过蒸汽机车,烟气纠结不散,白得晃眼,像被天空遗弃的私生子云。
仰卧起坐中发现,崖上坐一位姑娘,俄罗斯人,而不是常见的图瓦人。她象牙色的长裙从膝头垂盖草丛,身边蹲一只黄狗。在旷野里见到一位姑娘,思绪被她牵制,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。我做一组这个看一眼她,做一组那个再看,后来索性不活动,看她。因为是早晨,河面的风吹得她的金发微微颤动,她不时把裙子拎起来掖在腿中间。这时,对面一列火车开过来,黑色的货车。姑娘猛地举起一束花(她手里竟有花束),举得高高的,左右摇摆。火车传来汽笛声。
姑娘花束,火车汽笛,中间隔着温柔的安加拉河。我几乎要赞颂,这是意大利电影才有的浪漫。
火车驶远,变小,姑娘举花束的胳膊慢慢落下,黄狗冲火车叫个没完,嫉妒。
我回转到宾馆,其实整整一天,脑子里都在还原这个场景。第二天和第三天,我在河边又看到此景。不同的是,第三天姑娘换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。
我原本想登上高崖,路很远。高崖是凸凹的页岩,像中国人说的龙,越近河岸越高,姑娘在龙头上。我在下面仰望吧。
姑娘向火车挥动花束,汽笛回应。花束每天都不一样,紫穗的苋草,橙色的秋萝,菊花般的铁线莲。西伯利亚的野花太多了,采不完。
第三天,我边走边回头看姑娘,竟走进羊群里,吓了一跳。一个图瓦人赶着羊群来到河边,他头上包裹义和团式的红头巾。我对他笑,他回笑。
我指指崖上的姑娘。
牧羊人:“唉,她是瞎子。”
“她不是每天向火车挥手吗?”
“噢,”他瞥一眼对岸,“开火车的是她相好,当兵的。我见过他们在一起。军人,不一定哪天就走了。”
他用牧羊鞭指前面:“你顺着这条小道从崖下绕过去,在桥边,就见到姑娘了,那是她的必经之路。”
我来到桥边,不知为什么,心“怦怦”跳起来。想到她是盲人,安稳点儿。说着,姑娘走过来,手牵黄狗,手臂伸挡眼前的树枝。她走得那么骄傲,双眼在眼窝里闭着,脸上有笑意。我屏息,像仪仗队员一样挺直身子,怕她发现。姑娘走远,红地儿白花的裙子从草丛一路扫过。盲人向火车挥动花束,她怎么采到那么多好看的花呢?
早起,我跑到河边,姑娘已经在崖上,穿一身白衣裙。时间到了,该死的火车还没来。
过了半个多小时,火车从地平线出现,是一列绿色的客车,不是黑皮货车。车声渐大,姑娘站起来挥动花束,这捧花比昨天更鲜艳。她挥动,不停地挥动,火车一声不吭跑远。
姑娘站着,花束贴胸前,看不到她的脸。黄狗朝绿色的客车怒吠,像骂它忘恩负义。
西伯利亚的火车,不一定按时刻行驶,车次也不固定。那个当兵的如果不走,应该让姑娘知道才好,这只是我的想法。后面两天,绿客车天天开过来,不向花束鸣笛,姑娘在火车开走后站立很久。
离开克孜勒那天,别人午睡,我来到高崖上。这一块青石姑娘坐过,下面的青草依偎在她裙边。地上,躺几束枯萎的花束。我拿起一束,迟疑地向空旷的对岸摇一摇,没回应,云彩若无其事地堆积在对岸。摇动中,干枯的花瓣洒落在青石上。
甘丹寺的燕子
燕子,挺着白色的胸脯,在雨前凝滞的空气中滑翔,离地面越来越低。艳阳天,它们不知在哪里。
燕子,骄傲又轻盈,恰是少女的特征。在乌兰乌德(布里亚***和国首都),我见到一只通灵的燕子。虽然有人说燕子全都通灵,但这只燕子有故事。
甘丹寺在乌兰乌德郊区,寺旁密生黄皮的樟子松,夕阳从树缝射入,它们披挂黄金的流苏,倚靠黄绿两色的庙宇琉璃瓦,真是脱俗。
“如果你秋天到这里来,”住持强丹巴说,“树林像包上了金箔。再往后,白雪盖在上面更好看。”
第二次进庙是录一首梵呗。布里亚特蒙古语的喇嘛唱诵,述说人行善得到的从第一到第八十一种好处,生动甚至风趣;多声部,石磬伴奏,和声跟樟子松的香气好像有神秘联系。
大殿上,高大的佛菩萨像从***和印度运来,无数铜碗燃亮酥油灯。
强丹巴看一眼手表:“一会儿诵大悲咒,燕子就来了。”
“燕子听经?”
“对。”强丹巴说,“这个燕子不是每天来,初一、十五肯定来,有时住在殿里。村民把家里的酥油灯送进庙里,燕子给他们点灯。”
“点灯?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你看,这是灯,灯芯在这儿,对吧?村里人把灯放在佛前,喇嘛用火柴把它点着,对吧?”
“对。”
“这时候燕子从梁上飞下来,喙在这个灯的火上啄一下,放在那灯上,火上有油。特别快,不快就烧着燕子了。酥油灯就点着了,可好了。”
身披绛红大氅的喇嘛陆陆续续进殿,落座。
他说:“燕子该来了。我给它起名叫‘卓拉’,意思是佛灯开的花。你听过大悲咒吗?知道词吗?”
“听过。”我扭捏一下,“记不住词。”
“噢,没关系。其中有一句词燕子随诵,一会儿你听。”
螺号声起,强丹巴领诵,众喇嘛齐诵大悲咒。深浑的低音伴随高低错落的梵语***,声音吐露无畏纯真。每次听闻,我悉有泪涌。经诵到第二句的时候,一只燕子悄然飞落在梁上,俯首。我想起燕子随诵一事,看,燕子中间好像张一下嘴,我分不清是哪句。燕子在第二遍和第三遍诵经中都张一下嘴。
结束,强丹巴问:“听到燕子念经了吧?”
我老实说:“没听到,它好像张一下嘴。”
“对的。大悲咒开始:南无,哈辣达奈,多辣亚耶,南无,窝力耶,婆卢揭帝,索波辣耶,菩提萨埵婆耶,摩诃萨埵婆耶,摩诃、迦卢尼迦耶,安。”
强丹巴停下来,认真地说:“这是第十二句,安。这时候,燕子张嘴叫:安。”
“它懂***?”
“懂,能说的就这一句。这个燕子还救过我的命呢。”强丹巴说。
甘丹寺早先没这么好,只有几间旧僧舍。强丹巴自个儿在这儿修行。他每诵大悲咒,燕子卓拉就飞来,他们那个时候认识的。
一天,强丹巴病了,躺了几天几夜。他要睡,枕边的燕子啄他眼皮,怕他死了,不让睡。后来,强丹巴把僧衣剪下一小条,写上字,对燕子说:“卓拉,你可怜我,就把这个红布条送到莲花寺住持僧格那里。”燕子衔着布条飞走了。不久,莲花寺的僧格骑马来到,吃了僧格的药,强丹巴病好了。
强丹巴说:“动物啊,草木啊,都有灵。你用好念头对它,它就对你好,这是常识。”
他说这是“常识”,我却惊讶。我们说话的时候,燕子卓拉在梁上一直露着小脑袋听。强丹巴看它,说:“我诵大悲咒,你注意听第十二句。”
“南无,哈辣达奈……安。”
燕子张嘴出声,像“啊”。真乃如此。诵毕,我问大悲咒***是什么含义?
“除去一句,都是菩萨的名字啊。”
燕子点头,飞出殿外。
花朵开的花
我爸说,东部蒙古人原来与后来都信仰萨满教,确认天地万物都有切实的灵魂。“波”这个词,为通古斯语族所共用,指萨满教的巫师。蒙古、鄂温克、布里亚特、满族都如此称谓。
在贝加尔东岸,我见到一位布里亚特蒙古人的“波”。
在一座刚建好的喇嘛庙,雪花石栏础和台阶两侧放满信众放的钱币,银光闪闪。停车场上,一个人盯着我看。他有着突厥人的脸—宽脸扁鼻、高颧细眼,这是中国人所认为的蒙古人的长相。他前胸一面明亮的铜镜,用绳挂在脖颈上。
我对他躬身施礼,他没理。我改致帽檐礼,他点头,说:“中国海拉尔地方乌里根河的人,都长着你这样的相貌。这是蒙古人标准长相的一种,朝花可汗的子孙。”
我有受宠的感觉。我近世祖正是朝花可汗,但我没去过乌里根河。
我问他铜镜。
边上一个人(后知是警察局局长)说:“他是波。”
波—他的名字叫尼玛,留给我地址,几乎命令我明早去他家里。
尼玛的家盖在山顶上,屋顶有汉地庙宇的飞檐,在一片木板搭建的贫民窟中露出显赫。尼玛对摄制组的灯光、机器毫不陌生,领我们进入做法事的厅堂。
他的法帽如清朝的官帽,戴上,开始作法。尼玛身后是一幅朝暾出海的彩画,印刷品。上方挂他母亲的照片,两侧挂滚金蟠龙立轴。在图瓦常常遇到龙的形象,这是清朝留下的印记。他们的语言中有“大清”这个词,指清朝。他为来自蒙古国东方省的妇女龙棠占卜。龙棠在一张白纸上写字,尼玛放进白碟子里烧掉。尼玛探究灰烬的形状和碟子上留下的烧痕,说:“你的羊群并没有丢失,头羊的灵魂飞走了,所以羊群躲在你家东南方向的山坳里。”
这些话是翻译过来的,我不懂布里亚特语。
做法事时,一个姑娘手把着门框向里看。她也就二十岁,脸很白,眉眼迷惑,挺着小小的胸脯。她叫其其格玛,龙棠的女儿。
我们录制这一切。
尼玛让我报上生辰八字。
他看过,说(翻译译出大概):“你是黄金家族后裔。16世纪,你的祖先来过布里亚特,后来到了蒙古国北部,再到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(和我爸说的一样)。你的一位直系祖先在这里给人们治病,病死在荒野里(我爸没说过)。他时时刻刻想回去,他知道你来了(我开始紧张),他快要到了,在路上……”
划船者
尼玛说祖先到此,对我有一点点危险。比如,不排除借我的躯体返回内蒙古这种可能。尼玛说:“别急,我劝他回去。”
他让我高举一碗奶茶,在激烈的鼓声里垂首默祷祖先安适。尼玛的导引词说:回去吧,喝下这碗奶茶,回到你住的森林里去。你的子孙很好,他将健康地在漫长的岁月中增添家族的荣耀。
我举碗的手越来越抖,想到祖先为这里的人民舍命荒野,不觉泪爬两颊,擦不得,吸进鼻腔。
“回去了,你的祖先。”尼玛松了一口气,擦汗。我送他钱,尼玛坚决不受。倚在门框的其其格玛抽泣着,泪汪汪地看着我。
我出去跟她说会儿话。她是乔巴山市的小学英语教员,请求我别说英语。她说得不好,我压根儿不会。我们用蒙古语对话,但蒙古国的词汇对我来说很陌生。后来干脆用手语。
其其格玛了解我的情况。
她“问”(用手比画):白胡须老汉和佝偻老太太怎么样?这是问我父母。
我说他们很好,没胡子也不佝偻。
她“问”:你一个枕头睡觉还是两个枕头睡觉?
我答:两个枕头,结婚了。
她“问”:你小孩?手比膝盖下。
我答:小孩像我这么高,在北京。
她知道北京,问小孩在那里做什么。
我说“读粗学”。这是口误,蒙古语“粗”和“大”有时是一个词,读大学。
她表示在北京读大学了不起,跟在伦敦、纽约一样。
“宝日吉根(鲍尔吉),”尼玛喊我,“端奶茶。你的祖先又来一位看你,他是一个军官,骑马来的……”
尼玛祈祷,我敬茶。
“军官回去了,现在一切平安。”他快活地点燃一支烟。
我们喝茶交谈,等司机过来。
一个军官大步进屋,手指着我和尼玛说话,态度激烈。窗外有一匹马和一群狼狗。我心收紧,十六世纪的祖先们包括军官不都回家了吗?怎么又来了?
两人争辩,手势强硬,不时看我,显然与我相关。我不知躲起来还是待在这里,其其格玛泪流得更多。
我问翻译怎么回事。他狠狠地说:“你最好别说话。”
突然静下来,军官走了。“波”—尼玛显然很扫兴,也走了。其其格玛的母亲龙棠对我摇摇头,走了。
我说走吧。外边来一个男人拦住我,他抱着其其格玛的肩膀,说一番话,示意翻译。
翻译说:“你站到这里。”
我和其其格玛面对面站着。
翻译:“宝日吉根,你愿意娶其其格玛为妻吗?在这里和她生活。”
我不知所云,看每个人的脸都不像开玩笑。其其格玛焦虑地看着我。
“快回答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说,“我早就结婚了。我……”
“说娶还是不娶。”
原来其其格玛有意于我,军官是前来相看的人,对我没看好,尼玛为我辩解。
“不娶。”
“不娶谁?”
“我不娶其其格玛为妻。”
没等翻译,其其格玛从我脸上已得到答案,泪珠一颗颗滚落。
接下来,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了,大家劝其其格玛,她摇头,哭。
我们悄悄地收拾三脚架、灯和摄像机,走出屋。我前腿刚迈上车,被人拽下来了,其其格玛。她抱着我胳膊,攒泪的眼睛看我的脸,我闭上眼睛。
其其格玛被拉走,车开了。爱情?看来真的有爱情。一个女孩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爱上我,我对“爱情”产生敬畏。这么多年稀里糊涂,没把这事当回事。想起别人拉她走,她转头一望的样子,我竟落泪,不知为谁而哭。很多年前,有人说我是个傻子。是的,我是个傻子。
其其格玛,蒙古语意思是花朵。
划船者
姜嘎这个名字来自史诗《江格尔》,力大无穷的英雄江格尔,在南西伯利亚的图瓦共和国,读音变成了“姜嘎”。在内蒙古东部,也有人取“江格尔”为名,读音是“景嘎”。
姜嘎每天上午十点到宾馆来—宾馆在清澈的安吉拉河的南面,是国宾馆。虽说是国宾馆,房子却很小。走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,墙上挂着大幅油画,整个宾馆只有二十多个房间。一些国家的元首来图瓦,比如芬兰总统和德国的女总理到访,都住在这里。现在宾馆里只住两个人—我,另一位是身穿***长袍,戴紫红色独眼眼罩的人。
姜嘎二十五岁,弯弯的眉毛像镰刀罩在黄眼睛上,脸像北京烤鸭那么红而亮,他是我雇来的向导和翻译。昨天,他研究我喝的绿茶。我信口说:“好茶,一枪一旗,次之一枪两旗,再次一枪三旗。”
他说:“你这样说起来,茶很像京剧里的武将了。”
我惊讶地说:“噢,你知道得太多了,锵锵锵锵,七东锵。武将。”
“但是,”他说,“武将插的旗多官才大,龙井茶叶是旗少官大。”
姜嘎用手拎一拎肚子上虚拟的蟒带,他什么都知道。我见过好几个外国人比我更了解中国,互联网拆除了成千上万的墙。
他端着我的玻璃杯观察浮起的龙井茶叶,发现了一个一枪三旗的芽:“看,它是大官。可以送给我吗?”
我取杯子,把“大官”放进去,泡上水。姜嘎不让我添别的茶叶,只喝“大官”。
我们今天去呼斯腾湖,姜嘎说那里有红脑袋、绿身子的小鸟,还有会唱歌的鱼。
“是鱼还是海豚?”我问。
“鱼。”他模仿鱼的歌声,听上去比人唱得还好。
倒映在湖水里带细波纹的白桦树,看着比岸上更静谧。开满红花的湖岸如玛瑙的腰带束住了湖水,如列维坦的油画。在呼斯腾湖边,几乎每一株草都开着花,可能跟现在是六月份有关,人脚踩下去生怕踩到花身上。南风吹来沁骨的凉意,带着森林里腐殖质的气味。
姜嘎对着湖面唱起了低沉的呼麦,三个乐句,回环唱。他告诉我:“快了,鱼听到我的呼麦就要浮到水面上唱歌了,但它要钻进对岸横在水里的榆树的树洞里唱歌。”
我们等鱼出来唱歌,还有红脑袋绿身子的小鸟。“这么好的东西不会说来就来,这和天气与它们的心情有关,所以我们要耐心等。”姜嘎说。
说实话,我不太相信世上有会唱歌的鱼,就像我不信世上有会唱歌的树和玻璃,姑且听之信之。在图瓦,神话、民间故事和现实是可以混淆的。
我们从湖边绕过去,穿过一米多高、开蓝花的马兰。一棵胸径两米多的大榆树倒地腐烂了,一半倒在水里,上面有蜂窝、鸟巢和蚁穴,结满蛛网和树胶。露出水面的树洞边上飘着野枣的小黄花。
“呜~哇哇,嘀哩哩,呜!”湖面传来这样的歌声。
“鱼来了。”我说。
姜嘎摇摇头,他闭着眼睛倾听辨别。我已经看到,远处有人坐在岸边的船上,吹一根苇笛,他长着浓密的胡子,最奇怪的是手上好像戴着镣铐。
“可能是鱼,但声音像另外一条鱼。”姜嘎仍然闭着眼辨析歌声。
“是的。”我说,“鱼长着胡子。”
“长胡子?”姜嘎吃惊地睁开眼睛。我手指小船。
“噢。”他点点头,“听说过,囚犯。”
“囚犯?关在船上?”我不解。
姜嘎笑了,说:“你们中国的囚犯都关在监狱里吧?我们不是这样。这个人杀了他的狗,被判划三年船。”
“杀狗是犯罪吗?”我问。
“不是这样。他叫叶戈尔,他有个小孩子放在摇篮里,然后他进山里采野蜂蜜。一只豺进了他的家,要把小孩子叼走。叶戈尔的狗和豺搏斗,豺和狗的身上都受伤了,但小孩没有死,狗把他拖进柴火里藏起来。豺跑了,狗坐在门口迎接叶戈尔,它已经站不起来了。叶戈尔回家,看到摇篮里空了,地上全是血,狗的嘴巴也是血。他以为狗吃了他的独生子,就把狗杀了。后来,他在柴火里发现了小孩,后悔了,去首都克孜勒自首,请***惩罚他,送到树林里伐木也行,上山搬石头也行。法官们想了好几天,判决他戴着镣铐在这个湖里划三年船,现在已经两年多了。”
我们走近,见这个囚犯很年轻,也就二十多岁,脸包在胡子里,露出的双眼很清澈。他用双桨划一个小铁船,船用铁链子系在岸边的核桃树上。他一下一下划,水波从他桨下荡过,船原地不动。
我向他摆摆手。姜嘎说:“别招手,也别和他说话,会打扰他服刑。”
金道钉
“那么,”我问,“原地划船对他的罪行有怎样的救赎呢?”姜嘎说:“法官已经告诉他,划船的时候要想着那只狗,他的罪是不了解情况就乱杀,伤害了狗的善良。”
“他想了吗?”
“肯定想了,你看他眼睛多后悔。”
囚犯听到这话垂下眼帘,他手铐的长铁链挂在脖子上。
划呀,划。周围是湖水和森林,他真是太孤独了。我问:“有人监督他吗?”
“没有,监督他不是浪费别人的时间吗?”
“他偷懒吗?”我又问。
“不会,哪有那样的人?你已经犯罪了,怎么能不好好悔罪呢?他天天都来这里划船服刑。下雨天,闪电雷鸣,有人看见他还在这里划船。”
“每天划多长时间?”
“一上午。”
“划船的时候可以吹苇笛吗?”
“可以,唱歌什么都可以,只要不离开这条船。心里悔罪,干什么都可以。他原来不会吹这个苇笛,是最近学的嘛。”
“划完船回家吗?”
“回家。放羊,采蜂蜜。”
“那条狗很可怜。”
“就是,真可怜。别说话,你看—”
一对红脑袋、绿身子的小鸟从水面飞过,听声如“葫芦~”。囚犯在岸边奋力划桨,他的前额鼻梁晒成了紫檀色,没系拢的亚麻上衣领口露出发达的胸肌。
这时,远远走来穿白色***长袍的人,手里拎着壶。
“看到没有?”姜嘎指着他,“这是个***富翁,不知在哪里听说这件事,来这里,每天中午给囚犯送一顿饭。他的眼睛去年被一只狗熊幼仔给抓瞎了,他叫艾赫迈德。”
艾赫迈德蹒跚走着,他手里除了装清水的铜壶,还有一根树枝,枝上挂满了鲜艳的黄杏。
婚礼记
在炎热的六月,我身穿黑水獭皮滚边的海青缎面皮袍子,头戴高耸的羊羔皮帽,脖子上涂的香料令人晕眩。我满脸淌汗,端酒杯与陌生人对饮,向他们行鞠躬礼—这不是梦境,是去年的一场经历—身旁,是我的“新娘”阿季阿兰。我总算把她的名字记住了。
这个巨大的白帆布帐篷,能装五十多人,没桌椅,熟肉堆在地面塑料布上。使用固体酒精勾兑的酒在饮马石槽里荡漾,随便取饮。
我的“婚礼”,实为阿季阿兰的婚礼,地点是俄罗斯联邦布里亚***和国乡下的草原。
事情是这样的。为做一档电视节目,我们一行人围绕贝加尔湖,寻找蒙古文化的遗音。昨天,于乌兰乌德市兵分两路,我和摄像师占布拉搭一辆卡车前往湖边的塔布。司机谢尔盖是俄罗斯小伙子,已经醉醺醺。车上,占布拉(兼翻译,而我约能听懂一点点布里亚特语)向司机炫耀中国的富裕:“我们一幢楼比你们五幢楼叠起来还高(这里多为二三层楼),我们的电视有五十个频道,我们吃肯德基都吃腻了,我们……”我暗示占布拉换话题,他可能太想念祖国而滔滔不绝。终于,司机停车,绕过车头开右边车门,让我们下去。
我道歉并提出加钱,司机不屑,把二十美元车费和中国产清凉油扔地上,拽我们下车,说:“傲慢的中国人,你们有钱,但没有森林和正直的心灵。”
司机—带着正直的心灵把这辆吉斯牌卡车开向远方,我们像两只蚂蚁被丢弃在南西伯利亚。我痛斥占布拉的愚蠢,告诉他,中国人刚富几年?穷人乍富,显摆啥?该!可是,这条路还有车过吗?
“写遗书吧,在咱俩变成木乃伊之前。”我说。
占布拉以比蚊子还尖细的声音回答:“摄像机还在卡车上。”
该!还管什么摄像机,我想应该去寻找村庄。如果没村庄等着我们,就只有死亡等我们。我和占布拉的手机都没办国际漫游,联系不上剧组。该!
我从风中的气味判断西南方向应该是森林的边缘,果然走出了森林,用两个小时。占布拉提出休息,我说,你不断思考自己所犯罪孽就不累了。又走了一小时,遇见草场,绿汪汪的点缀着鲜花,有没有人?占布拉说:“多美!要有摄像机就好了。”蠢货,还是不累。
走着,大脑和腿都麻木了,突然见到前面说的冒炊烟的大白帐篷,人头攒动,衣服鲜艳,像一场婚礼。
走近,我们伸出双手—人其实都有乞讨的本能—给我们吃的、喝的、睡觉的床铺吧!
人们端来矿泉水和洋葱抓饭。这时,一位威严的长者用手势阻止。长者蓄油亮的黑胡须,目光锐利,披一件阿富汗总理卡尔扎伊式的长袍,问了我们姓名,来干什么,然后叫身边的人(名海日苏)带我去换衣服。
换衣服?吃饭或者说乞讨难道要换衣服?海日苏告诉我:“呼伦巴雅尔(长者)说你相貌端方,有尊贵的‘鲍尔吉’姓氏,是伟大的成吉思可汗的后代。他决定选你做他的女婿,今天的新郎。”
啊?我问是不是玩笑,海日苏答不是。我又问:“原来的新郎呢?”他答:“等他等了五六个小时,不等了。”
不等了?难道这是看电影吗?我想了想,这是一场婚礼,并且是一次婚姻。谢绝?我的消化系统发出呐喊:不!不应该轻易说不,而说“耶!”
我换上华丽的新郎礼服,吃之喝之。“新娘”阿季阿兰,恐怕只有十九岁,但已很丰满,眼梢嘴角都上翘,蛮美类型。她对我似乎很满意。在众人的怂恿下—俄国婚俗,大家喊“苦啊”,新人接吻—我和她接了二十多个吻。我成为“新郎”,把占布拉乐坏了。他给我梳头,不断往我嘴里塞口香糖。而我,手端镂刻花纹的银酒杯,挨个儿看眼前淳朴的布里亚特蒙古人,他们眯着眼,面黝黑,眼睛带着笑意。他们祖先里面到达中国的人,被清朝皇帝赐名为“巴尔虎人”(虎旗军)。我在想,我已有妻,在中国;在此又得到一位比我女儿年龄还要小的媳妇儿,怎么办?这里的文化没有“怎么办”以及“以后怎么办”,淳朴和当下欢乐是生活的全部内容。我曾问海日苏,我和新娘要入洞房吗?他答是的,生出很多孩子。难怪阿季阿兰对我眼波烁烁,那是对三个,不,六个孩子的期待。
别了,祖国的亲人,闲暇来布里亚特草原找我吧,带上中国的好东西给孩子们。好了,就这么办!我把心念刚转过来,又有事情发生—新郎出现了。猜猜他是谁?司机谢尔盖。
他换上一身新西装,与呼伦巴雅尔(我今天的岳父)阿季阿兰(我未进洞房的新娘)激烈争执。谢尔盖!是你把我们扔在森林,又因为酗酒迟到而失去新郎的资格,该!现在来抢我的新娘,呸!
人们静下来,谢尔盖阴沉沉走过来,说要和我决斗。呼伦巴雅尔、阿季阿兰和所有人都看我们俩,看不出他们希望谁赢,这是他们的文化。我想了想,还是认输吧,能打过他吗?但内心的基因说不能说不。我把袍子脱掉,表示开始。袍子、酒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起了作用,总之奇迹发生。小时候我跟一个***练过摔跤。此刻,我用手别子摔倒这个吃瘪新郎,又以“德和勒”再次把他摔趴下。人们雀跃,把新郎袍子披在我身上。
这一刻,我完全清醒了,发表演说让占布拉翻译:“在这个帐篷里,我远离了森林死神的召唤,得到你们美好的款待并荣幸地成了‘新郎’。但我想念我的家,我要回家……来,祝福谢尔盖和阿季阿兰成为夫妻吧,生一百个孩子……”
原以为,我这番话会招来一顿殴打,不,是一片掌声,像敬重一位绅士。我把袍子披在谢尔盖肩上,把羊羔皮帽子扣在他的金发上,之后,我醉累交加,倒地不醒。
次日黎明,占布拉叫起我,我们登上谢尔盖的吉斯牌卡车。占布拉抱着摄像机赞美眼前的一切。谢尔盖表情甜蜜。上车前,阿季阿兰拉着我的袖子说:“你才是我想得到的新郎,你还会来吗?”
我说:“可能不会来了。”
“别这么说,会的,生活比我们想象的神奇。”
但愿如此。汽车向塔布开去。
金道钉
“你不反对的话,”罗伯特·休举起手里的啤酒罐对我说,“再来两个。”
俄联邦法律规定,在公共场所出售和饮用酒精饮料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,这在图瓦也不例外。
休,作为在图瓦定居的唯一的美国人,说他了解许多图瓦的故事。我花四百卢布请他喝了六罐啤酒后,他开始透露故事。
“你知道,”这是休的开场白,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,“图瓦人讨厌俄国人,没办法,打不过他们。十六世纪中叶,沙俄吞并了喀山汗国和阿斯特拉汗国之后进攻西伯利亚。1581年9月10日,叶尔马克率领哥萨克人的乌合之众朝这里进发……”
休仰脖灌啤酒。他似乎做过特殊的喉部手术,几乎不咽,四百五十四毫升啤酒就流入肚子。他善于记忆历史事件的时间。有人说休是个骗子,我看不出。讲述历史时,他的眼珠在眼眶里痛苦地搜索。
“再来两罐。”休示意服务员。
服务员摇摇头。
“到时间了。”休说,“总之,我明天带你去见一个人,不需要礼物。你会看到一件神奇的东西。如果幸运的话,你也许被允许伸手摸一摸。但是,绝对不许拍照。”
第二天,我坐上休的车,沿贝加尔湖向库切行去。他的车如同一支摇滚乐队,似乎所有的螺丝都没拧紧,噼啪乱响,但不妨碍行驶。休的话几乎都是对车说的:“闭嘴!你这个倒霉的化油器。还有你,磨合器,你总是带头捣乱。我的车……闭嘴!手刹车……不是一辆车,是图瓦人丢弃的日本二手垃圾的博览会,它们是一群罪犯。行了,后轴。告诉你,这部车会突然自动刹车,你可能听都没听过这样的事,过去我也没听过。”
就这样,在休对车的谩骂中,我们来到目的地—一个埃文基人住的撮罗子,它的外表像一顶松树皮做的尖帽子。进入,树皮连着二十厘米的原木。里面约有十平方米,熊皮垫子上坐一位目光炯炯的老者。
休介绍:“这是九十二岁的雅库克·金。”
灵魂潜入向日葵
金上唇和下巴的胡须分为四撇,如螃蟹伸腿。他的眉毛像某一品种的狗那样浓浓地覆盖眼睛。我看他也就六十岁,面色红润,手背的皮还不松弛。
“中国人来听故事了。金,讲吧。”
金捻自己的胡子,像从哪里寻找灵感。他用蒙古语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是金。冬天出生。那天,一只狍子钻到这里,此后,我管这只狍子叫哥哥。这个摇篮(他吹上面的土)是我和我父亲出生后住过的地方。这个撮罗子,斯特罗加诺夫曾经来过,他是沙皇伊凡四世的密友。我太爷的名字叫安加拉,以河为名。”
休向他讲一通图瓦语。
金说:“是的,西伯利亚大铁路是在1916年修好的,用了二十四年时间,全长七千千米。它破坏了我们的家园,带来了俄国人的骚味。所有人都知道,俄国人走到哪里都会带去堕落。”
休插话。
“是的,我恨俄国人,但今天不说这个。中国人,你想听什么故事?天鹅和雪狼私通生下一头鹿,下雪的时候,智慧从人的脚底下传到脑子里……”
休打断,金不以为然,两人争辩。最后,金点点头。“中国人,这才是故事的开始。母狗养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修完后,上面有一根道钉是纯金做的。沙皇亲自把它安在铁轨上,当当敲了两下,金道钉像长了腿一样钻进去,牢牢地固定在铁轨上。”
休鼓掌,向我眨眼,我也鼓了几下。
“后来,我们开始找这颗金道钉。天啊,我们的祖先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颗金道钉冻死在风雪里,饿死的更多。他们走过勒拿河流域、切尔斯基山脉、上扬斯克山脉、东西萨彦岭,还有阿尔泰山的西北段。穿过苔原、泰加针叶林和无树草原。后来,他们全死了。休,我说得对吗?”
休说:“金,他们确实死了。”
“我太爷安加拉也在找这颗钉子。为此他娶了我太奶奶凯凯,她是茨岗人,会巫术。她说她生下来就知道金道钉在哪里。他们去了她说的地方后,凯凯说沙皇把它换了位置。当然,我太奶奶永远在撒谎,后来被蛇咬坏了左脚的脚趾。安加拉在长生天的帮助下,终于找到了金道钉。”
金从身后拽过来一个狐狸皮包裹,掀开棉布、绸布和细纱,抓出金道钉。它半尺长,中指那么粗,递给我。
我其实快睡着了,猛然惊醒。西伯利亚大铁路唯一的、沙皇摸过的金道钉放在我手上,很重,无锈,铭刻俄文。我小心还给金,手上隐约有臭味。
“安加拉找到它后,迷路了,用它和楚瓦什人换了一匹马骑回家。回家再用两匹马把金道钉换回来。知道我们为什么找它吗?中国人。”
他自答:“它是这条铁路的心脏,我们找到它,在上面撒尿,用唾沫啐它,抹黑牛的血。知道为什么?这样一来,铁路就会完蛋,腐朽烂掉,因为它的心脏被玷污了。当然,我们也有损失,有一个人被雷劈死。再后来,我们把它供奉起来,因为找不到它原来待的那个地方,除非安加拉复活。讲完了。”
我再看这个钉子,所谓历经沧桑。
我感谢金讲这个故事,休说:“付他三百卢布。”
噢,是这样。看到了实物,也值。当时我还想,如果拿到央视《鉴宝》节目露面,也有意思。
过了两天,翻译保郎从贝加尔湖西岸回来,对我说:“收获太大了,我们见到了一颗金道钉,西伯利亚大铁路……”
他的故事和我听的差不多,金道钉怎么会有两个呢?离开图瓦前,歌手巴彦伯嘿嘿对我笑,说:
“钉子是你们中国的。”
“啊?”我吃一惊,“这和中国有什么关系?”
他说:“森林里会讲故事的人休都认识。休向中国人定做了假金道钉,铅的外面镀金色,发给讲故事的人当道具,说故事的钱各分一半。这是休说的。”
他笑着,眼睛眯得也就一毫米宽,上下眼皮都是肉。他说:“中国人真巧,会做金道钉,刻上俄文字母,给中国人讲故事,哈哈……”巴彦伯笑得倚在床上的被子上,眼缝只剩十分之一毫米。
灵魂潜入向日葵
晚上,橙色的云朵在总统府顶上气象峥嵘,映衬两面旗。左手是俄罗斯三色旗,右手是图瓦共和国黄蓝两色旗,象征蓝色的河流从黄土地流过,很实在。总统府巍峨高耸,四层。这是图瓦共和国最巍峨的楼。这里找不到挤压人的太高的楼,实在。
总统府吸引我时不时看一眼。我手边还有一张照片:前景旅舍阳台,放一杯绿茶,我喝的;中景一排杨树,大叶杨;远景飘两面旗的总统府,国徽是一个蒙古人乘马飞奔。
晚上,总统府门前寥落,没哨兵。我一看就揪心,总统府怎么能没警卫呢?结论是:总统下班了,所有职员都下班了,楼里没人。黑黝黝的总统府,偌大的图瓦共和国只有我用一双眼睛为它守卫。
平常,各式各样的人,有的一看就是山区的牧民,慢腾腾走进总统府,倾诉,也有问天气和寻找走失牲畜的,很家居。旅舍服务员说,总统爱到百货大楼溜达,背手看各类商品。另一个服务员说,头几天,总统坐在列宁广场长椅上吃冰棍,一位国民说总统穿的西服不讲究。总统不高兴,请四五位过路人品评,大家说西服好,扣子也好。总统赞扬了每个人。这是现任总统,前任总统打猎从马上摔下,带着重伤走入天国。
早上九点起,一个礼兵在总统府门前廊柱间漫步,肩扛一杆步枪。用望远镜看,枪托雕刻花纹,枪管缠绕紫色的牵牛花,很可爱。礼兵制服袖口和下摆绣的是蒙古人喜欢的云子图案。图瓦人家家供奉成吉思汗。礼兵右手把枪,步履如蒙古牧民一样蹒跚,像参加婚礼,很家居。这时,他立定敬礼。可能是总统来了,我挪移望远镜寻看,没人。对面是歌剧院,中间的广场有放转经筒的亭子。没人呀?礼兵还在敬礼,抬下颏。向谁敬礼?他练习敬礼?不对。礼兵怎么会在总统府前练习敬礼?礼毕。礼兵接着扛枪溜达,偶以手指捻腮旁胡须。他又敬礼,刚才向南,现在向北。哪里有人?柱子、台阶和空荡荡的广场。他会不会向蚂蚁敬礼?我调整望远镜看地上。一只黄猫走过,半拉脸和高翘的尾巴是白色。它从南往北走,脚步轻佻,没搭理礼兵。
哎,这个事太蹊跷了。我跟同伴讲,他们说那不可能,总统府礼兵怎么会向猫敬礼,这种说法对人家不尊重。
第二天一早,我来到广场。
我坐在列宁塑像下的长椅上,等猫。
猫来了,白尾巴黄猫,领四五只扈从,黑的、灰的,它们由北边叶尼塞河边往南漫步。猫漫不经心走上总统府的台阶,嗅嗅地下的树叶,用爪子拨动。
礼兵没反应,不知是不是昨天那人。可能每个礼兵对猫的态度都不一样。礼兵向南面踱步,眉眼因阳光照射而蹙紧。他转身见到猫的队伍,立定敬礼,对着它们的***,目送远行,礼毕。正是昨天的礼兵,腮边卷须。
我心里喜悦,冒出一个念头:图瓦人是崇猫的民族。马上觉出不确切,广场上的行人对猫均熟视无睹。抑或图瓦军队是崇猫的军队?不可靠。我抑制不住这份好奇心,向礼兵走去。我知道对执勤的士兵不能搭讪甚至不可接近,况总统府乎?试一试。我带着笑容,拾阶走近礼兵,敬礼,他微微点头还礼。我问他懂不懂蒙古语,他说刚好懂一点,家乡是图瓦南部靠近蒙古国的地方叫恰尔基。我指远去的猫群—为什么敬礼?
他说,因为猫有灵魂—“孙思贴”。
灵魂?当然应该相信猫有灵魂。骆驼、马和燕子也可被赋予灵魂,为什么向猫敬礼呢?
礼兵说—向大官、首领、老爷,向他们致敬。
我说“喵”?
他说是的,“喵”正是大官、首领、老爷。
没法唠了。语言混乱让通天巴别塔出现***烂尾楼,更别说猫的事了。我灵光一动,问:“死去的总统灵魂附在猫身上?”
“对!”礼兵握住我的手,正是这样。
“噢。”我心满意足,向他敬个礼,又感冒失,他并不是附体总统灵魂的猫。刚才我们俩不断用敬礼这个手势谈论猫。
这件事告知同伴后,他们说我编造。有人对自己理解不了的事都不相信,我不想为他们启智,蒙昧更适于他们。
第二天晨跑,马路上有人喊我。是喊我吗?这里的警察说过,图瓦人午夜开始喝酒,早上才醉。我嗖嗖跑之,然而,拐过几个街口,他出现在我面前。不用怕,图瓦人都很善良,最多—醉汉向你讨要十卢布喝酒。这个人张臂拦住我,我把运动裤兜翻出来,没钱。他摇头,对地面敬礼。嗨,是礼兵。他穿一件灰夹克,没看出来,再说他也没扛枪。
他说他叫宁布—图瓦人信喇嘛教,好多人取藏语名字。宁布领我去看猫,到附近。
谁是天堂里的人
我身上汗湿,还是跟他走了。穿过两条街,人们都在睡觉,图瓦人清早不起床。宁布背一个羊皮口袋,系口。我用手捅一下,液体。宁布说,他看出我是一个和猫有渊源的人。也算是,我妈爱养猫。他说,去世的这位总统养了一群流浪猫,管它们叫“灵目国民”。他死后,总统遗孀到乡下住,猫散伙了,四处游荡。
我问:“你怎么得知他附灵于猫呢?”
宁布不管我问话,按自己的思路说:“猫想念总统,月圆之夜在屋顶嗥叫。今年牛蒡草比去年多,你看路边。总统喂猫牛奶,他认为每只猫前生都是艺术家,并且更喜欢喝羊奶。总统呼麦唱得好呢。小孩子死去了,总统会流眼泪。他是德国的博士,但没有孩子。他养了五十只猫,每个星期三给一只猫过生日,给猫戴那种帽子。这个俄罗斯老太太的儿子醉酒淹死了,她每天早上在这里等儿子。总统送给我一个指甲刀,韩国的,这么宽。原来这里是俄国兵营,撤了。可是总统死了,猫离开了他的房子,也没人给猫过生日。后来,我站岗,下午两点钟天突然黑了,乌云像树那么低。一个闪电从天上掉下来照亮地面,总统在广场孤零零地站着,看见我,他一转身跑了,四脚着地,尾巴是白的。你明白了吧?”
没等我说明白,宁布说到了。两扇灰色铁皮门,门环用柳条系着。打开,空场堆着无数废骨头(不废的骨头堆不到这儿)。上面趴着一群猫,纷纷跳下来。宁布把皮囊放下,对着两米长的铁槽倒下去,牛奶。小猫们粉薄的舌头轻快飞舔。宁布掏出花生米大的奶球喂那只黄猫。宁布抚摸它的毛,说:“总统的灵魂不在它身上了。”
我问宁布:“它经常去总统府吗?还有别人知道它是总统附灵吗?”宁布把手臂横着劈过去:“信,就信了,没这么多问题。其实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总统,也许是副总统,也许是副部长,有什么区别吗?”他用细长的突厥式的眼睛看我。
我只是问问,图瓦是俄联邦六十多个结合体之一。它的政体是共和国,首长叫总统。这里的人信喇嘛教,同时信萨满教,相信天人合一。宁布又说:“我觉得总统把灵魂转移到向日葵上面了,你看到没有?那只猫的眼没有灵气了。你知道向日葵吗?”
我说知道一点。
他拎着空瘪的皮囊,领我向叶尼塞河边走去,经过一个二战烈士塔。河边,一片向日葵垂着沉重的头颅,它们躯干的白芒还挂着露水。向日葵像路灯,像花洒,像厨娘一样低头沉思。
宁布说了一通图瓦语,用蒙古语翻译给我:“总统啊,你的灵魂藏在哪棵向日葵上,就让它抬起头看看我吧,我是宁布。”
宁布坐下来,双手抱膝等待。我也坐下,等待某一个向日葵慢慢抬起沉重的脸盘子看我们。葵花的花蕊大多脱落了,用手一拂,就露出挤在一起的葵花籽,像排字工人的字盘。有的花盘垂得比枝干都低。一棵小向日葵站在队伍里,身材只有它们一半高。它的脸就是脸,不为结籽,新鲜光润。唇形的花瓣整齐地张扬,像儿童混在大人逃荒的队伍里。我指着小向日葵问宁布:“会不会是那棵?”宁布走过去,单腿跪下,用手指摸它的花蕊和花瓣,站起转到它后面查看,掐一片叶子捻碎在鼻下闻闻,说:“最有可能的了。”然后他与它对视。
这场景,别人看了也许觉得他们好笑,但我喜欢宁布“离奇”念头后面的认真。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灵魂?灵魂为什么不可以附丽于向日葵身上?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这种毫无功利的念头。图瓦国家很小,很家居,人民善良。
宁布用双手的食指拇指拉住小向日葵的叶子,用图瓦语悄悄说什么。他后背汗渍,鞋带乱成了一团。
谁是天堂里的人
“白嘎力”是蒙古语,“自然”之意,转音成为“贝加尔”。如果你问这里的俄国人,贝加尔湖是什么意思?他耸肩,说不知道,这是蒙古语。我们包台面包车沿偌大的湖畔巡游,寻找拍摄与蒙古血缘有关的原住民。车从下安加尔斯克向南行驶,到达名叫“海日斯”(也是蒙古语)的小城,刘翻译得了喉炎,说不出话,准备在当地再找一个译员。
路上,旅伴中多了两个女人,她们是中国商人,搭车去乌兰乌德。两人四十五六岁,东北人,一姓佟,一姓关。她们上车把袋子里的香肠、啤酒翻出来,一人塞一份,豪爽。
翻译找到了,是俄罗斯小伙。他远远走来,双腿矫健,胸膛平展。一顶鸭舌帽压在泡沫式的鬈发上,鬈发下有一双热辣的眼睛。
“我叫亮亮,”他用汉语说,把拇指和食指分开,压在左胸,“我爱中国。”
大家拍巴掌。
亮亮—他叫列昂诺夫,“列”和“昂”汉语拼成亮—笑的时候,铲形门齿的缝上紧下松,像个“人”字。他二十一岁,自称游遍中国,掰指头计算“上海、昆明、杭州、长春,还不算沈阳”。
为什么“还不算沈阳”呢?逗。
亮亮在我们的采访中做得很差,他只懂中文的万分之一,限于吃喝拉撒,将就吧。他爱中国爱得痴迷,说“天堂就在中国”。问他喜欢中国什么?楼盘、饮食、风景?亮亮含笑不语,用牙齿咬指甲。
佟说:“喜欢中国姑娘吧?”
他竟跳起来,双掌相击,说:“姑—娘昂,这个词就好听。”少顷,发觉自己失态,坐下,手放膝上。
亮亮面对我们时满脸羡慕,这样的表情在俄国很少见到。他说:“中文太了不起了,把一样的音节放在一起当名字,兰兰、娟娟、丽丽,太神奇了。”他闭上眼睛。
“都是你情人吧?”关说。
“没有。”亮亮脸红了,“中国姑娘看不起我,我穷。中国人有钱。”
“哪儿啊?你要在中国,大姑娘都得把你围着吃喽,你体形多酷。”说着,佟和关相视大笑。
“尤拉,”亮亮给我起的俄文名叫尤拉,“‘吃了’是什么意思?”
他看不出这两个女人在放骚。“吃”代表对男色的贪婪,与食物无关。我说:“爱你。”
爱,在外国人理解中含有信任、友善、倾慕等含义。亮亮“呼”地张臂拥抱关商人。关虽胖,却敏捷,她“嗖”地跳起搂住亮亮脖子,脚离地,胸脯紧贴,时长一分钟。亮亮弯腰把关放下,关红光满面。
刘翻译这时能说点话,她私下告诉我,亮亮是孤儿,住姨妈家,姨妈瘫痪。我想起早上他到饭店用浴室的热水冲一杯速溶咖啡当早餐。我们请他吃面包,他指自己肚子说“吃不下了”。工作餐,他很慢地吃自己那份,不多要。
车上,亮亮看窗外边的景物的时候,面严肃,不是二十一岁的神情。俄罗斯老人常有这种表情,像一块被海风劲吹的岩石,嘴抿紧,眼睛眯着。
那天晚上,剧组有几个人喝多了,后半夜去舞厅。西伯利亚少有这么晚打烊的舞厅。他们回来说,看见亮亮跟几个女人跳舞,女人看上去很富也很老。
刘翻译说:“不是什么好事,挣钱呗。”
佟和关听了很活泼:“亮亮厉害呀!这体格不挣点钱都白瞎了。咱们也请他跳。”
我问亮亮陪舞的事,他低头,用鞋踢石子。“尤拉,我知道你会瞧不起我,我只是挣一点小费,给姨妈买药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说,“尤拉,你这种脸型在我的家乡会受到尊敬,叫‘正直的脸’,不撒谎,棱角分明。”
第二天早上,我们准备去一个渔村。车上,佟和关叽叽喳喳兴奋。虽然佟的肉长满了身体的凹处,像塔糖,眼睛却不闲着,像撒***一样四处丢眼风。关的脸宽而平,像被狗熊一***坐扁又腾起来的,上涂脂粉。她们纷说,我听明白一点,亮亮昨晚跟她们在一起跳舞喝酒。说着,大小眼瞟亮亮。
亮亮眼神空洞地看窗外,像不认识她们。摄像师说:“亮亮,你今天这件T恤真漂亮。”
亮亮咧嘴乐:“杭州买的,正宗中国名牌。”
摄像懂这个:“不对,假货。”
亮亮拽衣服从头上脱下来,气恼地说:“怎么是假货?你看吧!”
摄像从衣服内领找出“越南制造”的英文签给他看。
亮亮真是悲愤,这么热爱中国的人竟穿上了越南货,花费二百元人民币。他卷起T恤从车窗扔出,飘落在田野,身上只剩下黑跨栏背心。
佟和关坐在车后,说亮亮身材凸凹有致,能看出肌肉群的层次。
佟说:“跟古希腊大卫差不多。”
关说:“多一身衣裳。”
佟说:“昨晚是真大卫。”
关说:“穿上衣服认不出来了。”
亮亮听得懂,假装听不懂。外国人假装的方法是沉默。
我们在渔村录完节目,有人推销鱼骨头做的镶嵌画。佟突然喊:“我钱没了!”
别人说你好好找,没外人,丢不了。
佟低头翻兜,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,摊开卢布。“一千卢布,没了,我就这么一张。”她想了想,手指亮亮:“你偷的!”
亮亮无辜地摊开手。
“就你!”佟的脸变紫,“你昨晚偷的。你一个卖身的臭鸭子,得了钱还带偷。交不交?不交我叫警察。”
亮亮背过身,站得离我们很远。
叫警察,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遇到麻烦,没收护照(我们护照有一点问题),用钱赎。
我示意大家安静,走过去跟他说:“亮亮,诚实地看着我。清白是一辈子的事,你偷了没有?”
“尤拉,”他眼神困惑,“我没有。”
我示意他别说话,掏出我自己的一千卢布,转身交佟。“他还你了,你消消火。”
水碗倒映整个天空
佟拿卢布对太阳照照,“想耍老娘,没那么容易。”
这一天大家都不太愉快。傍晚,我们去乌兰乌德,亮亮来道别。他竟然若无其事,露着“人”字形门齿,和每一个人拥抱,包括关、佟,她们俩嘻嘻哈哈跟亮亮说笑。
到我这儿,亮亮问:“尤拉,你为什么不高兴?”
我为什么会高兴呢?巴不得离开这儿。
亮亮说:“我知道你正直,你有权利不断发脾气,但我像你一样诚实。”他把一个银制圣母像塞我手上。“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,值六百卢布,送给你。”
车走远了,佟转过头对我说:“大哥,不好意思,那一千卢布我找到了,塞裤衩兜给忘了。这一千卢布还你,他们说是你垫的。”
我接过钱:“你冤枉亮亮了。”
“也不叫冤枉,弄错了。谁没出错的时候?”
“刚才你没向他道歉。”
“一个妓男,我向他道歉?你还挺较真儿的。”
我心头火腾地上来,让司机停车,说:“你们俩下去!”
“这哪儿啊?让我们下去?中国人对中国人哪能这样?”
我把她们的东西扔了下去。车下,她们隔着玻璃窗掐腰骂我。
这是列昂诺夫—亮亮的故事。我想起他说的话:“天堂就在中国。”
天堂是个好地方,可是谁是天堂里的人呢?
水碗倒映整个天空
图瓦人布云的家里没有杯子,只有碗。他家人喝酒喝茶用的是从巴基斯坦买的铜碗。布云说:“玻璃杯是不好的,像人***衣服一样。酒和茶的样子被人们看到了,它们会羞愧。”
“谁们羞愧?”我问。
“酒、茶、水、汽水它们,不好意思呢。”
“那你用瓷杯子嘛?”我问。
“瓷杯子嘛,我在布尔津的饭馆里见过。酒在里面憋屈,那么小。你知道,酒不愿意待在小东西里,它喜欢大缸(他指了指西边,西屋的大钐刀边上放着布云酿的骆驼奶酒的酒坛子,他喜欢管它叫缸),还喜欢待在皮囊里,最小的地方也是酒瓶子里。”
我在布云的家里用巴基斯坦的扎哈拉(蒙古人支系)人制造的大铜碗喝奶和奶茶。一条小河从他家的窗户下流过去,河水泛青。我在新疆看过的河大多是青色的,如冻石一般,只有伊犁河黄浊,他们说用伊犁河水煮出来的羊肉最香。在喀纳斯—这里是图瓦人和哈萨克人的乡土—青碧的河水在戈壁石的河床流过,激发细碎的白浪花,像啤酒沫子一样。河水绕过松树,流入白桦林里面。落叶松像山坡上睁着眼睛张望的狍子。松树的阳面微红,像肉煮到五成熟那种鲜嫩的粉红色,而背阴的树干呈褐黑色。落叶松的脚下撒满去年的松针,冬天,这些松针保管在干净的积雪里。雪化后,松针一片金黄。落叶松落下这么高贵的松针,真有点可惜。如今松树枝头长出新叶子,像肉色的小松塔或小花蕾。山坡上,松树错落排列,似僧侣下山散步,走进布云的家喝茶。
布云听说我去过俄罗斯的图瓦共和国,喜欢听我讲这个国家的一切,特别是总统的事情。我说:“他们的总统四十多岁,笑眯眯的,背着手逛商店,或者坐在广场长椅上晒太阳。”
布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,他把嘴角上拉,说:“是这样子吗?总统笑眯眯的?”
我说:“正是,总统右手无名指戴了一枚镶琥珀的银戒指,左手食指戴一枚镶***松石的银戒指。”
布云摸自己的左手和右手,说:“我也要有那样的戒指,人人都可以有银戒指。”
“我的故事讲完了,该你吹楚尔了。”我说。
布云从墙上摘下用芦苇做的笛子—他们叫楚尔,用嘴角轻轻吹。旋律轻柔而忧伤,仿佛在述说湖水、雾和白桦林的样子。我觉得梅花鹿如果会吹笛子,吹的就是楚尔,它的音色表达的正是动物的心情。松鼠看见露珠从松针垂直坠落,羊羔在河边看见一条小鱼卡在水底的石缝里,猫头鹰看见月牙坐在松树的枝杈上,后背让露水打湿了。布云的楚尔正在表达这些境状,简单,说幼稚亦无不可。布云本人就很简单幼稚,愿长生天保佑他越来越简单,越来越幼稚。在这里,奸诈没有一点用处。
我拿铜碗,舀一碗泉水喝(布云的泉水从山腰取回,放在***尔人的大铜壶里,他认为水和铜相互喜欢)。我走到房门外边,见绊着马绊的马两个前蹄一起往前蹦,找新草吃。黄色的山羊群急急忙忙跑过来,白云像围脖一样遮住山的胸口却露出山峰的脸。我低头喝水,看碗里竟然有玫红的霞光和刺眼的蓝天。碗装下了这么多东西,真是比杯子好多啦。
沼泽里的歌声
洪巴图是我在图瓦共和国采风时的向导、朋友和冤家,他有琥珀色的眼睛、眉毛和坚硬的一字胡。黄眼睛有这样的效果—当对方直瞪着黄眼睛看你的时候,他分明已经把你看透了,而你根本搞不清黄眼睛里面在想什么。黑眼睛本来很深邃,但黑色—想一想吧—不跟黄皮肤搭调,跟白皮肤对比强烈,混浊显得奸诈,亮显得凶,淡让人觉得傻。黑眼睛在我们眼眶里叽里咕噜一辈子并不容易。我们表情上如果有什么不对劲,皆因眼黑,而黄眼睛已经把一切变得平静,像洪巴图这样。
我问洪巴图从蒙古国到俄联邦的图瓦共和国来干什么?他说,第一,图瓦人和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;第二,我来调查图瓦天空的星星。
洪巴图说的“第二”,我根本不往心里去,他随口说,是脱口秀。头几天,他对我说来图瓦是看一下公羊多还是母羊多。蒙古人、图瓦人、布里亚特人、楚瓦什人、埃温基(鄂温克)人都是北亚游牧民族,你不要问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。这么问愚蠢,他们是游牧民族,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这里干什么来了。他们连什么时候来的都忘了,也不知什么时候走。生命一天一天挨过去,为什么要有目的?洪巴图对我说,他在乌兰乌德城里看到许多人登上一辆去远方的车,觉得他们是傻子。这些人在批发市场上了许多货,去别的地方卖。傻子,洪巴图说,生命不是用来做买卖的,也不是用来坐车的。他说,生命之正义是悠闲,反义才是功利。当然,洪巴图又对我补充一句,全世界最功利的人是汉地(中国)人,你们那么忙碌,你不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嫉妒和嘲笑你们吗?你们为什么不觉醒呢?我如果说错了请不要生气,这不是我说的,是莫斯科出版的《生意人报》上说的。
不生气,我告诉洪巴图。三十年来,中国人吃的粮食里含有汉地科学家特制的化肥,对人体产生慢性的功效。第一种功效是停不下来劳碌,即使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会让中国人停下奔波的脚步;第二种功效是他们不太理会别人的讥讽、规劝和谩骂,听不出来。
真是好化肥,洪巴图说,汉地太发达了。
我们说话,坐着一辆驯鹿拉的车从克孜勒到阔腾。克孜勒是图瓦共和国的首都,人口两万。阔腾在山里,这里的山是萨彦岭的余脉,长满古代留下的松树。采松子是图瓦共和国国民的重要收入,会猫腰的人就会采松子。人们去松林里采松塔,剥出指甲那么大的黄松子,从入秋到初冬,每人可采一二百公斤,收入一到两千美元,政府收购。但大多数松子还留在树林里,图瓦人成心不把松子采尽,他们说这是动物的口粮,松子腐烂了是大地的营养。动物口粮和大地的营养属于神圣的东西,图瓦人认为不可冒犯。把大地的果实全都收走,图瓦人认为这是“伙勒嘎西”(盗贼)的行为。
去阔腾是为见一个歌手,他叫帖木尔。洪巴图说他会唱二十一首“Daqing”(大清,即清朝)的歌曲。清末,图瓦归清朝管,有衙门官吏和乐队,帖木尔的爷爷是乐队长。我带了一支录音笔,打算录下这些大清的歌,回国给满族朋友听,这是他们的祖音。
松树像父母一样俯视着我们,高高的树冠在风里微微颔首,伸张巨大的枝叶;松脂和腐烂的松针混合成印度式的香气,让人颓废。我坐在车上想起许多颓废的诗与歌,比如艾伦·金斯伯格(Allen Gin***erg,1926—1997)的“我倾听焚烧钞票的声音”。比他更颓废的是加拿大的阿尔·珀迪(Al Pardy,1918—2000),这位安大略省出生的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退役士兵的诗是(大意):在母亲的***,哥哥比他先到并走了,给他腾地方。他在母亲的***里寻找哥哥来过的迹象。
写得酷,即使到2028年中国第二次承办奥运会之时,中国诗人也写不出这么尿性的诗。
“呼—”我看见一个花头巾似的东西从路旁的树上飞进草地里。“李虎!”洪巴图说。“李虎是什么?”我问,“是鸟吗?是彩色的大蝙蝠?”
“最坏的东西。”洪巴图说。他说话有时夹杂几句汉语,不知在哪儿学的,但都是反的。比如豆包,他叫包豆。牙齿叫吃牙。
“怎么坏?”
“它,”洪巴图说,“比人还坏,骗你,不讲道德。”
转经筒边土
我说:“动物用不着讲道德。”
洪巴图用黄而迷茫的眼睛看我,“你怎么啦?动物怎么能不讲道德呢?你看,驯鹿彬彬有礼,兔子彬彬有礼。李虎是坏蛋!”
“呼—”那东西,也可能是第二个那东西又从树上扑进草地。
“还是它,李虎。它从草底下跑,爬到前面的树上跳下来,吸引你。”
“为什么要吸引我?”
“谁知道,一会儿你就知道了。”洪巴图说。
驯鹿走着走着突然不走了,我闻到骚味。洪巴图说:“李虎在前面的路上撒尿了,让咱们停下来。”
我下车,见道中间坐一个动物,尖脸细嘴,双腿笔直,眼梢像京剧青衣的扮相一般挑向耳边。“这不是狐狸吗?它咬人吗?”我问。
“对,虎李,我记成李虎了,这是汉语。它不咬人。”
我们走过去,狐狸安之若素,如入定。它更像一只宠物狗,身上堆积金红色、白金色蓬松的毛。我们站在它身边看它,它坐着看远方,像回忆西皮流水反二黄的唱腔。
“日本画家加山又造画过许多狐狸,”我对洪巴图说,“特漂亮。法国民间故事里的狐狸列那,聪明可爱。可是,李虎坐在这里干什么呀?”
“在听你说它好话。”洪巴图说。
李虎点一下头,转身向左边树林跑去,回头看我一眼。
洪巴图指着狐狸说:“它让你跟它走,但你要走在我后面。”
洪巴图迈着俄联邦军人的步伐走在李虎后面,边走边说:“你们,汉语叫葫芦。”我纠正他,狐狸。洪巴图说,“是的,狐狸,你们吃喜鹊,叼着喜鹊的翅膀冒充是喜鹊;你们,从窗户往屋里放屁,让我头疼三天,以为得了癌症。狐狸,你不让驯鹿往前走,让大清的歌声停止了,你要干什么?”
洪巴图大声说,李虎小步在前面颠跑,绕了一个小半圆。洪巴图抄直线走过去,“呜—”他大喊。
我一看,洪巴图斜着躺进草里,右手紧紧抓着身旁的树枝。“我进沼泽里了,坏蛋狐狸,把我骗到这里了。”
我跑过去。
“不,”洪巴图大喊,“你不要过来,咱俩全完了。”
我住脚,沼泽。我在电视里看过人在沼泽越挣扎越陷入直至泥沼淹没鼻孔的镜头。“你别紧张,洪巴图。”一瞬间,我脑子里不道德地闪过我们集体向他的遗体默哀的场景。
“我在脱裤子。”他说。洪巴图一手拽树枝,一手解裤子,泥沼已没他腰。他仰面,侧身滑入沼泽里面。脱掉衣裤,人身体下沉的重力会少多了,洪巴图还是有办法。
“坏蛋,”他咬着牙骂狐狸,“我要活活咬死你,像你活活咬死山鸡那样。”李虎坐在边上看他。说完,他仰面喘息。洪巴图说,他手里拽这根树枝太细了,不能使劲拽。他说:“我要死了,要给我自己唱个歌—山啊,山一样生长的是红檀香木,连长哥哥噢。水啊,水一样丰满的是我的思念,连长哥哥呦。等着啊等着啊,你也不来……”这是科尔沁民歌《洪连长哥哥》。
怎么办?我特自私地想到天黑了怎么办?我还在这守着他吗?
这时候,李虎跑过来,嘴里横着东西。它到我脚下松开嘴,哇,一根拇指粗的牛皮绳,很长,足有七八米长。洪巴图,绳子来了。
他的声音已经发颤,泥堆在心脏部位,肺的呼吸就减弱了。他说,把绳在树上绕一圈,你拽一头,另一头给我。
明白了,我把牛皮绳在松树上绕一圈,一头系在我腰上,另一头甩给他。我把所有衣服脱掉,像一条鱼一样自己爬到洪巴图身边。他松开树枝,拽那个绳子,我拽他的手。然而我拽不动他,像拽一块石头。但我真不愿意看一个人尽管是黄眼睛的人在我眼前死去,拼命拽。
这时,李虎在边上狂跳,用后腿刨土,往右跑,又回来。
“找驯鹿,这是狐狸说的话。”洪巴图低声说。
李虎让我去牵驯鹿,它太聪明了。
我把腰上的绳子在树上系个死扣,光着身子,像野人一样跑到驯鹿旁。驯鹿吓得直跳,它有可能是母鹿。我把驯鹿从车上卸下,牵到泥沼旁。
我把牛皮绳挽个套,套在洪巴图腋下,左手另一头系在我腰上。我骑上驯鹿,抱着它脖子,右手拍它肋部,说:“介!介!”
驯鹿奋蹄前进,我听到洪巴图号叫一声,回头看,他像一头肮脏的猪被拖出泥沼。他的号叫让驯鹿害怕,跑起来。洪巴图拽着绳子,喊:“停下来!停下来!我的老二完了!”我急忙下来,拦住驯鹿,去照看洪巴图。
“不!”洪巴图手捂老二,说快把驯鹿套在车上,不然它会跑掉。
我把驯鹿套好,回来,看洪巴图上身是泥,下身是泥,中间穿着我的裤衩,浸出血。
“被灌木刮坏了,”他指着裤衩说,“不过比憋死好,以后也不会因为偷情而挨打了。”
我扶着他往车边走,李虎跑过来,把嘴顶在我脚上,嘤嘤出声。“你差点害死我,”洪巴图说,“不过它有事找你,你跟它走吧。”
李虎扭头跑,回头看我。我和洪巴图一起随它走过去。
不远,李虎站在一个大坑边上。这个坑有一人深,最奇怪是这个坑直上直下,像个筒子。
“陨石砸的坑。”洪巴图说。他趴在坑边看了半天,说坑里草丛有狐狸崽。
“噢,李虎是让我们过来救小狐狸崽。这么深的坑,李虎跳下去上不来。”
我打算跳下去,洪巴图说别跳,会把狐狸崽踩死。他说本来不该救这个狐狸崽,大狐狸差点害死他,但狐狸叼来了绳子,就救吧。我问洪巴图:“狐狸为什么会有绳子呢?”洪巴图说:“它偷的,藏起来了。”他把牛皮绳系我腰上,我蹬着坑壁慢慢下去,把小狐狸举上来。又在地上摸了摸,没摸到陨石。之后,我被洪巴图拽上来。
我上来时,李虎领着小狐狸已经跑远了。我和洪巴图走到车边上,李虎领着小狐狸又出现了。小狐狸白色微黄,比猫略大,李虎把嘴顶在我鞋上,嘤嘤其鸣,眼边的毛上散落泪水。
“穆热格间(跪拜呢)。”洪巴图说。
狐狸竟然在跪拜,它俩又在洪巴图鞋前跪拜。
“佳、佳(行了,行了)。”洪巴图双手平伸,这是还礼。我也双手平伸,还礼。我们上车了,去找大清歌手。我从车篷往后看,见狐狸一大一小,一红一黄,坐在路上向我们行注目礼。
“它为什么把你引进沼泽地呢?”我问洪巴图。
“我骂它了,它不高兴。”他说。
“佛经说,嘴是漏福的地方,说得没错。”他又说。
转经筒边土
克孜勒是俄联邦图瓦共和国的首都,人口只有几万人。市中心是广场。周围有列宁像、总统府和歌剧院。中央立一幢亭子,赭红描金,置一个大转经筒,高过人,两米宽。克孜勒的市民清早过来转转经筒,这是个全民信仰喇嘛教的国家。
人说,转经筒里装粮食,有谷子、高粱、麦子、玉米和黑豆。
我到时,转经的人走了,该上班了。一位老汉坐亭子台阶上,手拿马鬃小刷子和一个蓝布袋。他拂扫经筒边地上的浮土,归小堆,捧进袋里。
我看,亭子地面已经很干净。过一会儿,老汉又去扫土。他可能在这里做保洁。不过,这个刷子太小了,只有两个牙刷那么大,手柄好,象牙做的。
待我要走时,老汉先走了。他把蓝布袋和小刷子揣怀里,背着手,身态蹒跚。袋里的土也就二两多。
我上前,请教老汉在做什么。
老汉目光转过来,清澈,说婴儿的眼睛也可以,只是眼窝的皱纹证明他老了。
我们勉强对话,用蒙古语。他懂一点蒙古语,会藏语。我主要使用肢体语言。一番交流得知,他不在这里搞卫生,是把土收藏回家。
为什么收藏转经人鞋上的土呢?
他比画:家不远。明天在这里见面,邀我去他家。
他家里有什么?
有花。他比画高矮的花儿,花朵有鸡蛋那么大、香瓜那么大。
噢,他用这些土栽花儿。四方人脚下的土栽出不平凡的花儿。
次日此时,我等老汉,没等到,欲归。一个小孩从广场西边飞跑过来,拽我衣裳。怎么回事?他手指我左胸的成吉思汗像。这件T恤是纪念蒙古帝国(1206—2006)诞生八百年的纪念品,海中雄送。我明白了,小孩是老汉派来的,成吉思汗像是标识。
我随小孩来到一处平房人家。老汉门口迎接,他在家为我做酸奶。院子里,我看到忍冬细长的红花、鸡矢藤、蓝色的桔梗花,还有层层叠叠的虞美人。
走不过边境的树
可是,这不会是用扫来的土栽的花吧?我的意思是说,这么大一个院子的土,扫不来。扫来的土应该在盆里。
我比画—盆。
老汉—没有盆,只有土地。
我—花,长在盆里。
老汉—你喝酸奶。
我喝酸奶,不加蔗糖的酸奶开胃生津。我忍不住起身模仿他扫土、转经筒、布袋子。
老汉恍然,领我进入一个小屋。墙上挂布达拉宫的绒织壁画。老汉小心揭开壁橱的布幔,一排小佛像。
它们用扫来的土烧成。
老汉用手语表示,这些佛像将放到各地的庙里。他送我一尊,嘱我放在中国的寺院。花和转经筒边的土,原是两回事。
回国,我心中有一点点未解,以脚下土制佛像,有些不尊敬吧?一天,逢机缘请教一位大德。
他说:“好。佛向八方去,人自四面来。土最卑下,脚下的土更卑微。人的心念就在脚下,土带着各种人的心念,如今烧成佛像,土和心都安静了。甘于卑下,正是佛教的真义。”
这尊佛宁静微笑,如有沉浸无上欢喜之中;并无卑下,只有浑朴。我把佛像留在了这个庙里。
走不过边境的树
我在俄蒙边界见过一棵树,姿态奇特。那一片戈壁寸草不生,像矿石一样大小均匀的白石块分布在干燥的红土上,土像晒过的烟草叶子一样红。这里只有一个植物,就是这棵树。
它的树皮灰白,主干在一米多高处向后倾斜,像人的腰向后弯。仅有的两根树枝向前伸出,远看,如一个人捧献哈达。不知什么人在两根树枝之间系了一条丝制的白哈达。风已扯烂了哈达,碎片在风中飞。
蒙古国的东方省在树的背后,它献哈达的方向朝着俄联邦的布里亚***和国和更西一点的贝加尔湖。
早上,这棵树的影子很长,两根树枝在地下的影子分得很大,像伸开双臂的巨人的怀抱。树在头顶长了一小簇叶子,如一个帽子,那是这里唯一的绿色和叶子。在影子里,这些圆圆的树叶是巨人的头发。
我把一条蓝绸哈达系在前伸的两根树枝上。哈,好得很。影子里的巨人平端着很宽、很长的哈达,献给了西方。早上,旭日像一个红探照灯在东方的地平线举起半轮,土地变得更红,石头半红半白,牛群在如同燃烧的河边饮水。我想起一位和胰岛素有关的科学家的名字—牛满江。
我觉得这棵树通灵,它身体后仰如唱长调。长调的尾音很长,人须把肚子里的气吐尽,身子要尽量后仰,哈扎布就是这样。这棵树的树枝是弯曲的,所谓虬枝,好像伸了很多次(或很多年)才伸出去。我想象树冠下面的树皮是它的脸,皱纹早就刻上去了,还应该有一双眯起的眼睛(仰面歌唱不可能睁大眼睛),是蒙古人细而小的眼睛。眼睛下面是一个鹰钩鼻子和唱歌的嘴,胡子在高颧骨下面翘起来,像灰鸟的翅膀。
布里亚特—贝加尔湖西岸,是许多蒙古人最初的故乡。一位住在乌兰乌德山上的大萨满师说,我的祖先曾生活在贝加尔湖岸边,敌不过入侵的沙皇军队才退到了如今蒙古国的东方省。
贝加尔湖像海一样辽阔,但比海安静。我早上沿着湖边的公路跑步,见到踉跄的醉汉。公路两边无村庄,不知醉汉从何处走来。他们耷拉着脑袋,像寻找自己走过的脚印。贝加尔湖的丰满把天比小了,天在湖的衬托下显出窄,云朵也少。贝加尔湖最深的地方有六十米,里面不知藏有多少神奇的生物。我看湖似无所见,找小的东西看,那就是鸟。我坐在岸边一尺厚的松木椅子上看鸟,两三只白鸟飞来,长而尖的翅膀如握着闪银光的刀鱼,盘旋远去再回来—其实飞回来的是另一拨鸟。我觉得鸟最容易让人想起故乡,而它离自己的故乡最远,它的翅膀让它终身流浪。蚂蚁一生所走的路都没离开故乡。我想象这些白的鸟、黑的鸟是我的祖先,他们不知从何处迁徙到了贝加尔湖。这是多么好的地方啊,他们一定这样想,可以祖祖辈辈住下来,之后又迁走了,就像鸟。鸟找不到一个好地方吗?为什么老飞?它要去的地方叫—宿命。
我想象这些鸟在空中发现了我,它们以为发现的是我的祖先,我至少在相貌上像他们。水鸟用两把银白的长刀划破有腥味的空气,桔红的爪子贴在肚子上。它们盘旋,看我有没有翅膀和红爪子。我身上勉强可以称为翅膀的东西只有耳朵。鸟越飞越低,降落到离我头顶不高处再挑起来,鸣叫声如—欧嘎,似乎要带我走。欧嘎是什么暗号?我对鸟也说—欧嘎,让它慢慢体味吧。
我如果能够跟鸟走就好了,我先飞回中国看我爸我妈,告诉他们贝加尔湖的见闻,然后说—欧嘎。他们大为惊讶,上上下下看着我。我再说一声“欧嘎”,我爸会缓缓地说,贝加尔是蒙古语自然的意思,那是我们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乡。欧嘎,我说。
鸟的翅膀会扇动游人全部的思乡之情,俄蒙边界那棵树分明想回家,它的家也在贝加尔湖的边上。这棵树可能是人变的,也可能是鸟变的,总之它想回故乡。最为触目的是这棵树离边境线只有十来步,但它过不去了,只好伸出双手,只好仰面高唱。
在南西伯利亚,说树会变成人,人会变成鸟丝毫引不起别人的惊讶。布里亚特的导游晓布告诉我,他家一只黄母鸡被大风刮进了山里,三天三夜之后回到了家,羽毛变成了紫色,但比薰衣草的颜色浅。这只鸡下的鸡蛋里面包着一只鸽子蛋。他说,在巴扬(键钮式手风琴)的键钮上洒一点燕麦蜜、一点羊尿、一点贝加尔湖的水,它的音色就像老人一样嘶哑,半夜里会自动演奏图瓦民歌。他说,黄眼睛的人拔掉两颗牙之后会跟自己的小姨子结婚。
假如把燕麦蜜、鸡蛋里的鸽子蛋、羊尿和黄眼睛人的牙都堆在这个手捧哈达的树的脚下,能不能让它行走?我把这些蛋、尿和蜜喝下去,身上背起巴扬,能不能见到我的祖先?大萨满师说他们来过了,来看我。我仿佛见到了他们—十六世纪的军官和医生,他们和我的脸形一样,气味一样,板牙一样。他们聪明,但会突然办一件愚蠢的事,我就这样,好在意归心窍,平静如初了。
我舍不得这棵树,在黄昏里,它的形影让人不忍离去。你献给贝加尔湖的哈达不要再捧着,让风把它吹进湖里吧,而飞过此地的鸟也会把此景告诉贝加尔湖。边境只有几米远。如果俄国人不侵占西伯利亚,这一片还是蒙古人的土地。
他乡月色
我越来越想念图瓦,三年前在图瓦我就想到会想它。
国宾馆是一座安静的三层小楼,靠近大街。大街上白天只有树—叶子背面灰色的白杨树,晚上才有人走动。人们到宾馆东边的地下室酒吧喝酒。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下,看夕阳谢幕。澄澈的天幕下,杨树被余晖染成了红色。你想想,那么多的叶子在风中翻卷手掌,像玩一个游戏,这些手掌竟是红的,我有些震骇。大自然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显露一些秘密。记得我在阳台放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,玻璃杯里的叶子碧绿,升降无由,和翻卷的红树叶对映,万红丛中一点绿,神秘极了。塞尚可能受过这样红与绿的***,他的画离不开红绿,连他老婆的画像也是,脸上有红有绿。
图瓦的绿色不多,树少。红色来自太阳,广阔无边的是黄色,土的颜色。有人把它译为“土瓦”。我年轻时听过一首曲子,叫《土库曼的月亮》,越听越想听。后来看地图,这个地方写为“图库曼”,就不怎么想听了。土库曼的月亮和图库曼的月亮怎么会一样?前者更有生活。象形字有一种气味,如苍山、碧海,味道不一样。徐志摩一辈所译的外国地名—翡冷翠、枫丹白露,都以字胜。
图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来,我在阳台上看到它的时候,酒吧里的年轻人从酒吧钻出来散落到大街上,在每一棵杨树下面唱歌。小伙子唱,姑娘倚着树身听,音量很弱。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边唱,而不是像帕瓦罗蒂那般鼓腹而鸣,拎一角白帕。我数唱歌的人,一对、两对……十五对,每一棵树边上都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唱歌。小伙子手里拿着七百五十毫升的铝制啤酒罐。俄联邦法律规定,餐馆酒吧在晚上十点之后禁止出售酒类。而这儿,还有乌兰乌德、阿巴干,年轻人拿一瓶啤酒于大街上站而不饮乃为时尚,像中国款爷颈箍金链一样。
图瓦之月—我称为瓦月—像八成熟的鸡蛋黄那样发红,不孤僻不忧郁,像干卿底事,关照这些人。它在总统府上方不高的地方。我的意思是,总统府三层楼,瓦月正当六层的位置。所以见出总统府不往高里盖的道理。
书说,人在异乡见月,最易起思乡心。刚到沈阳的时候,我想我妈。见月之高、之远不可及更加催生归心。而月亮之黄,让人生颓废情绪,越发想家。我从沈阳出发到外地,想老婆孩子。而到了图瓦,一个俄联邦的自治共和国,我觉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妈和老婆孩子身上,她们显得太小。所想者是全体中国人民。我知道这样说有人笑话,我也有些难为情,但心里真是这样子。虽说中国人民中,我所相识者不过区区几百人,其绝大多数我永世认识不到,怎么能说“想念广大中国人民”呢?而我想的确实就这么多。比如说,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压压的那些人(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),还比如,小学开运动会见到的人、看露天电影看到的人、操场上的士兵、超市推金属购物车的人。我想他们,是因为离开了他们。在图瓦见不到那么多的人,也显出人的珍贵。早上,大街尽头走来一个人,你盼望着,等待着这个人走近,看他是什么人。但他并不因此快走,仍然很慢。到跟前,他一脸淳朴的微笑。
在图瓦,验证了人有前生一说,至少验证了我有前生。大街上,迎面遇到随便什么人,你得到的都是真诚质朴的笑容,像早(前生)就认识你、熟悉你,你不就是那谁嘛。图瓦人迎面走来,全睛看你,突厥式的大脸盘子盛满笑意,每一条皱纹里都不藏奸诈。我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人吃撑着了,想:他们凭什么对我微笑呢?笑在现代社会,特别在陌生人之间是稀缺品,没人向别人笑。而向你笑的人(熟人)的笑里面,有一半是假笑,和假烟假酒假奶粉一样。笑虽不花钱,却也有人不愿对你真笑。跟我社会地位低也有关。从美术美容观点看,假笑是最难看的表情,如丑化自我。淳朴的笑有真金白银。笑,实为一种美德。
我没想明白图瓦人为什么对人真诚微笑。而他们的生活当中,没有不诚实以及各种各样迷惑人的花招。中国人到这里一下子适应不了,像高原的人到低海拔地区醉氧了。这里没有坑蒙拐骗,人的话语简单,什么事就是什么事,这样子就是这样子。这让来自花招之地的人目瞪口呆,有劲使不上。图瓦人的笑容,展露的实为他们的心地。
总统府上空的月亮像带着笑意,俯视列宁广场。广场上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。我下楼去广场,看月亮笑什么。
列宁广场在克孜勒市中心。塑像立北面,身后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,字大,从城市哪个角度都看得清。广场西面歌剧院。东面总统府。该府连卫士都没有,农牧民和猎人随便出入。总统常常背着手在百货公司溜达。广场中立中国庙宇风格的彩亭,描金画红。里面是一座巨大的转经筒,从印度运来,里面装五种粮食,一千多斤重。这些景色到了夜里跟白天不一样,所有的东西披上一层白纱,边角变得柔和,夜空越显其深邃,而瓦月距总统府上空其实很远,在山的后方。
广场上有两三个转经筒的人,有人坐在长椅上,有人缓缓地散步。他们在和我相遇的时候虽露笑容,但更庄重。他们的人民到夜里变得庄重了。我们的人民晚上似更活泼。我想到,图瓦人虽把淳朴的笑容送给你,像满抱的鲜花,他们其实是庄重的。面对天空、大地、河流、粮食和宗教,他们生活得小心翼翼,似乎什么都不去碰。农民除了种地时碰土地,剩下的什么都不碰,包括地上的落叶也不去扫。人在这里安分守己并十分满足。看图瓦人的表情,他们像想着遥远的事情,譬如来生。又像什么都没想,脸上因此而宁静。这种表情仿佛从孩童时代起就没变化过(他们的小孩就这表情),更未因为衣服、地位、年龄和GDP而变化,只是成年人成年了,老人老了,表情都像孩子。再看月亮,我刚才在国宾馆看到的月亮像它的侧面,在广场看到的还是它的侧面,这是下弦月。看它的正面除非上火星看去。
脚踩在广场的月色上,没发出特殊的声音,月色也没因此减少(沾鞋底上)。月色入深,广场像一个奶油色的盒子。人都回家了,只有一人从东到西、从南到北慢慢走,这是我和我的影子。
第二辑静默草原
第二辑静默草原
静默草原
谁有过这样的经历呢?
站在草原上,你勉力前眺,或回头向后眺望,都是一样的风景:辽远而苍茫。人难免为这种辽远而惊慌。
在都市里生活,或是寻访名山以及赏玩江南园林的人,都习惯这样的观察:眼光的每一个投射处,都有新景物可观,景随步移。
然而草原没有。
蒙古人前瞻的时候,总是眯着眼睛。他们并非欲看清楚天地间哪一样东西,而是想在眼里装填一些苍茫。
城里的人大睁着眼睛看草原,因而困惑。草原不可看,只可感受。
脚下的草儿纷纷簇立,一直延伸到远方与天际接壤。这颜色无疑是绿,但在阳光与起伏之中,又幻化出锡白、翡翠般的深碧或空气中的淡蓝。
因而草原的风景具备了看不到与看不尽这两种特点。
和海一样,草原在单一中呈现丰富。草就是海水,极单纯,在连绵不断中显示壮阔。
有一点与海不同,观海者多数站在岸边,眼前与身后迥然不同。草原没有边际,它的每一点都是草原的中心。与站在船上观海的相异处在,你可以接触草原,抚摸、打滚儿甚至过夜,而海上则行不通。
在草原上,辽阔首先给人以自由感,第二个感觉是不自由,也可以说局促。置身于这样阔大无边的环境中,觉得所有的拐杖都被收去了,所有的人背景都隐退了,只剩下天地人,而人竟然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。二十世纪哲学反复提示人们注意自己的处境,在草原上,人的处境感最强烈。天,果真如穹庐一样笼罩大地。土地宽厚仁慈,起伏无际。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,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耻。
外来的旅人,在草原上找不到一件相宜的事来做。
在克什克腾,远方的小溪载着云杉的树影拥挤而来时,我愿意像母牛一样,俯首以口唇触到清浅流水。当我在草原上,不知站着坐着或趴着合适时,也想如长鬃披散的烈马那样用颊摩挲草尖。
草原上没有树,所以即使有风也听不到啸声,但衣襟已被扯得飘展生响。我扯住衣襟,凝立冥想。关于克什克腾的一些旧事,譬如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立碑,康熙大战噶尔丹等等一俱杳然无踪。
草原与我一样,也是善忘者,只在静默中观望未来。
凹地的青草
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,冒出浅青草。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,带着冰碴,也带肥黑的土。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,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,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。凹处的草芽尤其多,长得高。草像埋伏的士兵,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。
我在河坝上走,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。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,肋下抱一个旧电视机,几只羊跟在他身后。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,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,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。
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,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。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,怕走丢了。从大坝上远望,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,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。
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,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。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。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,梅花鹿算一位,蜜蜂算一位,羊羔也算一位。羊羔比狗更天真,像花朵一样安静。它的皮毛卷曲,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。
羊羔嗅一嗅青草,跑开,去嗅另一片草。
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?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。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、蜜橘的气息、母羊羊水的气息?不一样。羊羔不饿,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,找比青草更美的花。露珠喜欢花,蜜蜂喜欢花,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。纽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,花的碗质地比纸柔润,比瓷芳香。花蕊是细肢的美人高举小伞。
早春的花还没有开,草原五月才有花。花一开就收不住了,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,撒得遍地都是。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朵花。五月到六月,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。鲜花你追我赶,超过流水。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。
小羊羔干净得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。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,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。以羊羔的洁白,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。
大羊走远了,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,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,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。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,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。羊倌走过来。他裤脚用鞋带系着,戴一只滑稽的绒线帽子。我问:“哪个村的?”他回答:“呼伦胡硕村。”我问:“扛着电视放羊啊?”他答:“从亲戚家搬个旧的,安到羊圈里,让羊看看电视剧。”
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。
勃隆克
雨滴钻进沙漠里就再没出来过。铅色的低云下,沙漠由耀眼的白色变为明黄,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。
雨在沙漠上一个脚印也没留下,没有滴痕,没有水洼,雨水没了。
不一会儿,雨停了,太阳出来,空气立刻蒸发一股潮湿气味。太阳如同开了一个玩笑,拉开铅云的门帘对人们笑,好像在沙漠下雨是个笑话。
这个地方叫勃隆克,是沙漠而不是沙地。我自己觉得,草原被耕种、被开垦、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,叫沙地。草原表面由草的根须织成的保护层被撕破,土没有根须的保护被风刮跑,变成尘。地死去,流沙成了统治者。而沙漠是另一回事,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,像河流、岩石、土壤一样,古今如一。它哪儿也不去,只留在原初的家园。沙漠有自己的生态系统,生长只在沙漠存活的红柳(红柳在沙地里活不成,什么植物在沙地里都活不成),有动物和昆虫,也有草。没下雨时,我的手像铲子一样嗖嗖***沙漠,不到二十厘米,手觉出清凉,铲出来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湿块。
鸟飞过沙漠上空,最是好看,即使没读过柳宗元的诗也能体会出“千山鸟飞绝”的意境。鸟飞得太孤单,好像有人从沙漠后扔出一块抛物线的石头。站在沙峰上,风大到人站不住脚。看见鸟在下面逆风飞(顺风早被吹跑了),它抬着胸,几乎站起身子。这样的鸟留一头长发会飘得多么好看,套一件裙子更好看。鸟来这里纯粹是玩来了,像人一样。
人从沙的悬崖上如八女投江一般头朝下栽下去,结果变成了长距离的滑行。在沙漠戏耍,没有摔伤、磕伤,沙子有巨大的缓冲力,还干净。
人说,七八月份,游人戴墨镜躺在沙子上,用滚烫的沙熨腰,既舒服又治腰伤。当地人用细腻的白沙做婴儿的尿不湿,如猫砂一般。
沙漠表面有一层矩阵的花纹,像海浪凝固了,一排距另一排二十多厘米。用手在沙漠里掏玩,边缘的沙子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塌下来,保留顶端均匀的圆形。
勃隆克沙漠方圆十多公里,有冰川时期漂来的巨石,石褐色,方形。有一个湖宛然泊于沙漠谷底,蓝色,不沉也不涨。湖里有野鸭子,它们从此岸往彼岸游,脚蹼分出水波的“八”字越划越大。它已游到对岸,“八”的水痕还在,见出湖水的静。我觉得在这里当野鸭子比当人强多了,尽享世间胜景;不用装,但比装拥有更大的美感。湖里的鱼没人捕,蒙古人不吃鱼,鱼在湖底比闹市的人还多。
我赞叹的不是沙漠,是胜景。给自然造成灾祸的是土地荒漠化,而不是沙漠。沙漠是大自然的儿孙之一,它一直待在自己的故乡,有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美。
布尔津河,你为什么要流走呢?
布尔津河像一只长方形的餐桌,碧绿色的台面等待摆上水果和面包的篮子。河水在岸边有一点小小的波纹,好像桌布的皱纹。
我坐在山坡上看这只餐桌,它陷在青草里,因此看不见桌子腿。这么长的餐桌,应该安装几百条腿或更多结实的橡木和花楸木腿。小鸟从餐桌上直着飞过去,检查餐桌摆没摆酒杯和筷子。其实不用摆筷子,折一段岸边的红柳就是筷子。现在是五月末,红柳开满密密的小红花,它们的花瓣比蚊子的翅膀还要小。这么小的花瓣好像没打算凋落,像不愿出嫁的女儿赖在家里。红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待很久,没有古人所说的飘零景象。
来会餐的鸟儿一拨儿一拨儿飞过了许多拨儿,它们什么也没吃到,失望地飞走了。有的鸟干脆一头扎进桌子里面,冒出头时,尖尖的喙已叼着一条银鱼。这就是河流的秘密,吃的东***在桌子底下。
青草和红柳合伙把布尔津河藏在自己怀里,从外表看,它不过是一只没摆食物的餐桌。为了防止人或动物偷走这条河,红柳背后还站着白桦树。白桦树的作用是遮挡窥视者的视线。青草、红柳和白桦树每次看到藏在这里的布尔津河干净又丰满,心里就高兴,它们竟可以藏起一条河。但它们没想到,布尔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。表面看,河水一点没减少,仍像青玉台面的长餐桌,但水流早从河床里面跑了。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尔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,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,还有比喀纳斯更好的地方吗?
青草喜欢这里,它不愿意迁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风湿润,青草在风中就可以洗脸。青草身上的条纹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衬衣还好看。这里花多,金莲花开起来像蒺藜一样密集。这一拨儿花开尽,又有另一拨儿花开。到六月,野芍药开花,拳头大的鲜艳的野芍药花开遍大地,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园里。可是,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要流走呢?
现在野芍药打骨朵了,像裂开的绿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。我用手捏了捏,花蕾的肉很结实,一颗手指肚大的花蕾能开出碗大的花。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药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,好像说我手里捧过百万玫瑰(《为了你,我舍得百万玫瑰》—这是我昨天听华俄后裔张瓦西里唱的俄罗斯民歌),但我怎么捏得过来呢?把花捏得不开放怎么办?草地、悬崖上都有野芍药花。开在白桦树脚下的野芍药花一定最动人,它像一个人从泥土里为白桦树献花。
白桦树,你怎么看都像女的,就像松树怎么看都像男的。白桦的小碎叶子如一簇簇黄花,仔细看,这些黄花原来是带明黄色调的小绿叶子。能想象,它在阿勒泰的蓝天下有多么美,而它的树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纱。当晨雾包裹大地又散开后,你觉得白桦树收留了白雾。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树干,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,又用舌头舔了舔—没沾雾,白桦树就这么白。既然这样,布尔津河你为什么还要流走呢?
有一天,我爬上了对面的山。草和石头上都是露水,非常滑,但我没摔倒。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,它根本没瞧得起这些草和石头上的露水。登上山顶,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实样子。木头房子离河边不远,像狗窝似的。黑黑的云杉树如披斗篷的剑客,从山上三三两两走下来。更黑的那块草地并不是一片云杉长在了一起,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。
布尔津河在视野里变窄了,像一条白毛巾铺在山脚下,也有毛巾上摆着圆圆的小奶球,有一些奶球连在了一起。它们是云朵,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。云,原来还可以吃的,这事第一次听说。山神那么大的食量,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,一早晨吃一群羊,还是吃云吧。雾从河上散开,一朵一朵的云摆在河上,山从雾里露出半个身子,准备伸手抓云吃。昨晚下过雨,木制的牛栏和房子像柠檬一样黄。不一会儿,天空有鹰飞过,合拢翅膀落在草地上,想要抓自己的影子。野芍药下个月就开花了,山神早上在吃云朵,偷偷流走的布尔津河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远方的湖泊。
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
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
北地,当冻土显露黑色,微微有一些潮湿的时候,土仍然坚硬,而草芽已经钻出来了。人实在无法想象,柔软像纸一样的草,怎么能钻透泥土的封锁;无法想象水洗过一样新鲜的草,是怎样度过漫长的冬天的。
草在生出的时候,抱紧身体,宛如一根针,好像对土地恳求:我不会占太多的地方。而它出生的土地,总是黑黑的,这是它的产床。黑色总是令人感动,好像泪水盈满了土地的眼眶。草是绿色的火,在风和雨水里扩展。一丛、一丛的,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。在草的生命辞典里,没有***、颓唐、孤独、清高这些词语,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,日日夜夜。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:生长。
青草出生的土地,散发着草的汗香。
惠特曼说,草“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,它的意思乃是: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,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样生长”。面对着草,能体会出谦卑的力量、贫贱的力量、民主的力量。这些观念像草一样,在静默中,分分秒秒都在生长。
“现在,它对于我,好像是坟墓中未曾修剪的美丽的头发。”(惠特曼)我想起齐白石在晚年也说过: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。这句话同样是一句诗。他们—这些洞悉人生的艺术***,都穿越了生死之门,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。坟上青草,是生与死的美丽的结合。齐白石宁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仿佛看到了自己墓边的绿意绵绵,而把死已然忘记了。如惠特曼说的“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……生一出现,死就不复存在了”。
惠特曼的诗中无数次出现过草,而且他的“话语像草一样朴实”。在他笔下,在密西西比、棉田黑奴、巴门诺克、精神、流动、气概这些汹涌的词汇中,有蓬勃的草叶长出来,缠绕着这些词,如同花环,散发芳香。
草垛里藏着一望无际的草原
草垛如同干草的房子,但里面不住人,也不住动物。这座草的房子没有厅室,没有门,也没有窗户。我在拜兴塔拉乡住的时候,把一扇没人要的旧门摆在牧民额博家的草垛上,远看草垛像一个蒙古包。额博哈哈大笑,说你是一个热爱家的人啊。
那些日子,我没事绕着草垛散步。额博的老婆玉簮花说,狐狸才这样围着草垛转,假如有一只老母鸡在草垛里抱窝的话。
我不在意玉簮花的玩笑,她脸上布满雀斑像一个芝麻烧饼。
额博有三个草垛,它们是牧畜过冬的牧草。现在开春了,三个草垛只剩下一个,额博家的牛羊在六月份青草长出来之前靠它维生。草垛如一只金黄的大刺猬,蓬松着蹲在瓦房前。房前停一辆蓝色的摩托车,洋井上挂着马笼头。我观赏这个草垛,并不因为它是牛羊的口粮,也没想跟牛羊抢这堆口粮。我在惊异—见到草垛我每每惊异,这么多草从土地割下,一绺一绺躺在一起。草从来没想过它们会像粉条似的躺在这里吧?
我从草垛上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。草原上的草不躺着,它们站立在宽厚的泥土上,头顶飘过白云。早上,曦光从山顶射过来,草尖的露水闪烁光芒,好像手执刀剑。六月末,大地花朵盛开。花朵像从山坡跑下来,挥动红的、黄的和蓝的头巾。城里人习惯用花盆栽花,花在家具之间孤零零地开。草原上,大片的花像没融化的彩色的雪。花朵恣意盛开,才叫怒放。开花只是草在一年中几天所做的事而已。
野花夹杂在草里,和草一同嬉戏。花朵如一群小女孩,甩掉鞋子跑到了草叶身后捉迷藏。明明没有风,却看见草叶的袖子摆动。草浪起伏的节律,让人想到歌王哈扎布唱蒙古长调的气息。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气吐尽,吸气时喉间颤动。气息沿上颚抵达颅顶,进入高音区并轻松地进入假声。这种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风里俯仰,深缓广大,无止息。在哈扎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个接头,找不到停顿或换气口。像透明的风,一直在呼吸却听不到风的呼吸声。
风在草里染上了绿色,它去河水里洗濯。风的绿色沉淀在河底的水草上。水草的大辫子比柳枝还要长,在水里得意地梳自己的辫子,散在斑杂的石子上。水草根部藏着鬼鬼祟祟的小鱼。这些泥土色带黑斑的小鱼只有人的指甲那么长,不知会不会长大。草原的深处,暗伏很多几米深的小河,有小鱼小虾。
草对于草原,不是衣服,更不是装饰。草是草原上最广大的种族,祖祖辈辈长于此地。白云堆在天上,如一个集市。如果地上没有草,剩下的只有死寂。草把沟壑填满,风里飘过一群群鸟的黑影。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,上面站立白云的倒影。草的香味钻进人的衣服里,草的汁液浸泡马蹄。
草们如今成了额博的干草垛。它们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忆星光和露水。摸一下,草叶刷刷响,在夏天草发不出这样的声音。我在心里算这些草在草原能占多大的面积,十亩?还是五亩?算不出。只好说,它们是很大一片草。草绿时分,蝴蝶在上面飞,像给草冠插一朵花,过一会儿又插到别的草冠上。草窠下面爬过褐黄的大蚂蚁,举着半只昆虫干枯的翅膀。不远处小河在流淌,几乎没有声音,水面光影婆娑。花朵高傲地仰起头,颈子摇动。月亮升起后,草叶沾满露水,如同下河走了一圈。
如今它们变成草垛,变成一个伪装的房子,身边放一个油漆剥落的旧门。我像狐狸一样围着草垛转,嗅干草的香味。干草的甜味久远,仿佛可以慢慢酿成酒。
干草
干草堆积在仓房,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。干草在这里呼吸、低语,气味微甜而遥远。
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、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,既干净,又质朴,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。像小米一样浅黄的干草,露出金子把闪亮褪去的黄色,如高级丝绸的质地。它发出的芳香,比青草隐逸。
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,架着二郎腿,想各种奇怪的事情。干草在身体下面发出响动,比纸好听。我想,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。那些青草在夏天飒飒起舞,开过上百朵的花儿。
可是在夏季,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道—河水、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之中,青草的气味成了细小的呼喊。而这里,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,淡黄色富有光泽的和声,还有弦乐。一丝丝不绝如缕的甜味,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。
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。现在是初冬,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,庄稼被收走了,谷茬划出长长的垅线;天变得浅蓝,像被晒了一个夏天,有些脱色;狗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,追逐落在树上的乌鸦;白雾只有脚踝那么高,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。
仓房很暖,虽然以后就会冷了。放上一张床,加上煤油灯、猎枪和一本辞典,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。仓门半开,看日影一点点拉长,门口的猫望着远处犹疑不决。慢慢地,干草的气味钻进衣服和人的身体里,让人清爽健壮、咳嗽响亮;肺里的废气都***草撵跑,脸色因此红润。
我想象,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本日记,记着民初的事情,有多少大烟被土匪抢走,村里的某某实为某某的私生子。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,克虏伯所造,已经锈了,还有湖绉手帕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,以及地图、鼻烟壶和掏耳勺;把仓房的门用力一关,上面掉下一函清朝王爷呈蒙藏院的密札。
然而,这多不可能。干草是昭日格图舅舅和我芟割的,还有朝鲁。我们在西洼地芟草的时候,马车一侧的轱辘陷进田鼠洞里,翻了,使朝鲁的脑袋缝了六针。在放干草之前,仓房堆着铁犁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。去年,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了一个秋天。
根河的夜
蒙古史诗《江格尔》里写道:江格尔是唐苏克·蚌巴可汗的孙子,乌琼·阿拉德尔可汗的儿子。江格尔在银白色的额尔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宫殿,这座宫殿很高,“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”。《江格尔》还说,在江格尔身边围绕着十二员虎将和八千个宝通(野猪)。这么多野猪围着江格尔做什么呢?说下去我们才知道,野猪是江格尔对手下勇士的命名。谁作战勇敢,江格尔就命名他为勇敢的宝通,并允许他住在金宫殿里。
在根河行走,我每每想起这句话—“离白云只有三指宽的距离”,这是从肚脐眼到下面关元穴的距离,跟一位身高一百六十厘米的亚洲女人的鼻长差不多。根河的云朵从养狐狸的砖房的屋脊后面升起,离屋顶的烟囱只有三指宽。云朵掉进根河的流水里,离山杨树的倒影只有三指宽。根河境内森林密布,白云好像从世界各地赶过来到这里定居,享受荫凉、鸟啼和干净的河水。从云彩的形状看,有的云正在山脚下卸行李,有的云在天空寻找降落的草地。云在根河的天空显得十分拥挤,而且没有空中管制。有些云互相冲撞却毫发无损并合并为同一朵云,像把一桶水泼进了河里一样。
到夜晚,事情发生了变化。我到根河时值七月,之前这里连下了好几天雨,大地上多出来好几千个水泡子,草原开满了小黄花和白色的野芍药花。在根河市住下来大约在晚上九点,天空并没有像人们所说的黑透。粗略说,大地已经笼罩在黑夜里,而天空依然澄明,与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。如果你愿意把这一种天色称为深蓝也不算错,但找不到蓝色,只是不黑而已。夜里,天空的云朵明显少了,这证明我所说的云彩来自世界各地的判断很对,它们经过长途跋涉,需要歇着,找地方扎自带的帐篷睡觉去了。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云彩只是一些梦游者或掉队的云。我看到,这些云竟然是黑色,它们有黑檀木那样沉着的黑色却不是乌云。所谓乌云是雨云,云层很低,连成片,移动迅捷。而这几朵黑云高悬天心,悠然不动。我明白了,这是根河独有的夜景。这里的天空不黑,白云缺少光的映射,变成了黑云。
在这样的草原上夜行,见到远处弯曲的河流白亮如练,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以为那是白雪堆积在河道。上个月,也就是六月,我在新疆的喀纳斯漫游,看到野花盛开的草原的某一处山坳堆积白雪。这些雪好像与夏季无关,该化的雪在五月份已经化了。但在根河,闪着耀眼白光的河流只是河流,白光只是天光。此景让我非常留恋,黑黝黝的树林和草地里,弯弯的河流闪着白光,白光的尽头即天际分散着寥落的星星,仿佛是河流的尽头。
夜深了,我沿着公路往城里走。四处虫鸣,那一种晶莹的唧唧声,如同露珠在喊叫。露珠大概在和离自己“三指宽的距离”的另一颗露珠谈恋爱,它们的身子缩进圆圆的脸里,偎在草叶的掌根微笑。虫鸣如同黑暗的草地里藏着一万块瑞士手表,嘀嗒嘀嗒,咯达咯达,手表的齿轮在赛跑,看谁在天亮时跑到树尖上。城里也有一条河,当地人说这是从激流河引出的支渠。但我看它还是一条河,宽约七八十米,水不深,在鹅卵石的河床里哗哗流淌,水声传出几百米外。
再往前走,闻乐声。循声来到一个广场,见到篝火晚会。看了一会儿,得知这是鄂温克人敬火神的聚会。几根松木支成帐篷形,人们把浇柴油的劈柴塞进松木下的空隙里,火焰熊熊。质朴的鄂温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。他们先是一个大圈,后来变成里外两个圈。里圈人步伐急骤,外圈人的动作迟缓一些。好像所有的民族在开蒙初期都有围拢火堆舞蹈祭祀的习俗。火焰驱赶寒冷、黑暗与野兽,熟化食物。如果没有电和电脑电视,北方的各族人民现在可能都在围拢火堆跳舞呢。人的脸膛被火光照亮,手拉着与被拉着的认识与不认识人的手向一个方向移动。音响传出的鼓声如同你的脚步声,这比上网有趣多了。鼻子闻到燃烧的松木味道,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云,但是天已黑透,像沥青的大锅把小黑云煮化了,整个天空被一个盖子扣严了。我们都跻身一个黑暗的罐子里,等明天的天空把盖子打开。
根河真是很小,我往回走的时候,又闻到了树林的气息。这是樟子松、落叶松、白桦林和山杨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,其中掺着土壤腐殖质与河流的气味。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传来了林区的气味,真是幸运。根河小镇是大兴安岭怀抱的小小的孩子,是藏在蓊郁的大森林里的几条街道而已。
河边的灯心草
美国作家爱伦·坡说:“他听得见夜在黄昏时刻把黑暗倾泻在大地的声音。”我忘了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他这句话,此刻突然想起来。但我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—风把草叶上的露珠倾泻在大地上的声响,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软的叶子上站立着,可以滚向任何一个方向,但哪儿也没去,等待在阳光中蒸发。我来到贝尔茨河边之后,风拿着镰刀收走了这些滚圆的露珠,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装走。
根河这个地方有许多河,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兴安岭山麓有许多地方以河命名。根河市北面连接黑龙江省的漠河县与塔河县。根河市内有金河镇、牛耳河镇。全市两万平方公里面积内,河长二十公里以上的河流有三十七条,河长四百多公里的根河经过这里汇入额尔古纳河。这里有金河、牛耳河、乌鲁吉气河、敖鲁古雅河与激流河。贝尔茨河是激流河原来的名字,鄂温克语。这些河不是上级划拨下来的,现在上级手里没河了。河北省基本没河,只剩下北。有河的地方必有丰富的植被,根河市森林覆盖率为80%,居内蒙古自治区之首。大自然赋予他们这么多河流,是由于森林丰饶。反过来也说得通,大自然赋予他们丰饶的河流,孕育了这么多森林。根河市介绍本市,说这些森林资源“是典型的国有林区”。我看不出这些树和每一棵树具备国有的典型特征,它们都是大自然的子孙并为人类造福。
贝尔茨河即激流河从森林的尽头流过来,黑松林与宽阔的河床之间有柳树的屏障,河水平静广阔,看不到激流。河水流近之后,水面现出一团团旋涡。这些旋涡好像锦缎长袍上的团花,如篆书寿字的图案;也像剪纸作品牛身上旋转的花纹,表示牛身上有毛。旋转是大自然的一个谜,人与动物身上的毛发都沿旋转方向排列,否则长不出来。花的信子与花瓣都按旋转方向伸展与生长,太阳月亮都在旋转。阴阳鱼的太极图案抓住了这一特征—旋转。太极图还揭示了生长的另一个特征:阴中有阳,阳中寓阴。阴极阳生,反之亦然。河上的旋涡在表达水的力量。人把手伸进河水里,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,而是千万股力量。河只在表面平静着,而它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种力量冲突的结果。人说河水东流,但并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东流。水有自由的意志而无统一的念头,它们本意是向四处流,包括上岸逛一逛,但多种力量统合把它们变成了河流。还由于地势与月亮的吸引,它们才变成向东奔走的河流。河流未尝想流,它也可能想变成一个湖或钻进地下休眠,是各种力量推着它走,使它流动,继而灌溉农作物,把鱼群捎到远方产卵,让淤泥成为下游的沃土。
旋涡好像是河流开的花,像西瓜那么大,它绽放一秒钟即消失,身边冒出新的旋涡的花朵。河有河的想法,河羡慕河边那些花。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,大朵的白芍药花旁若无人地盛开。外来的旅游者潜意识在这样想,这么好的花怎么没人采呢?想着并摘下一朵花。摘花人往前望,大白芍药花开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,多不胜数,于是他失望地扔掉这朵不幸的花,只往眼睛里装填景色和花。河流羡慕这些花,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,没时间在河水里培育一朵花,就用涡流假作花的圆形,好像是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画稿。做一朵不像,河流把它丢弃,再做一朵新花。就这样,河水边流边制作花朵,直到流入额尔古纳河乃至北冰洋。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暂。如果一条小溪从山里流入北冰洋算八十岁的话,八十岁很快就到了。这一生它只流过几片草原,绕过几座山峰,做过一些记不清数量的涡流的向日葵花。
贝尔茨河岸边不光有野芍药花,在我看来,好看的要数灯心草的花。灯心草,又叫蔺草、龙须草。草茎像棕刷一样直立在黄泥和白色的石块间。我并没想用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,我喜欢它的花,像一群红色白色的叶子攀爬草顶的山峰。有一种灯心草开紫心白花,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开会。它们的花瓣好像蜜蜂狭长的翅膀,五六片聚在一起开花。灯心草长在河边,它比别的草更熟悉河流。人所看到的河流只是河流平常的样子,灯心草看过贝尔茨河霜降时分的落日,碧草结了一层白霜,尽头是翻滚着落日的贝尔茨河。谁见过夏夜的河?星斗的数量刚好与虫鸣相对应。谁见过初雪时的河流?雪片如蝴蝶飞进黑黑的河水里取暖。灯心草在河畔度过春夏秋冬,最熟悉贝尔茨河的表情。
以《诗歌手册》传阅全美的诗人玛丽·奥利弗在《华兹华斯的山》中写道:“曙光抚过冻草的每一片叶子,叶子一片片燃烧起来,一齐烧出这片美景。那些寂静的挺立的草变成了魔杖,包裹在光的临时的衣服里。在这个清晨,我再也没看见任何别的东西,或者别的动的东西。狐狸的脚印就在我的脚印的前面,在霜地里开出一朵朵花。四下却见不到狐狸的身影。”借奥利弗的句式说,在这个清晨,我再也没见到任何别的东西,只有灯心草,它在破晓的晨光里竖立金灯,花瓣如被灌木刮住在枝头飘舞的镀金的羊毛,贝尔茨河转着金色旋涡流向大桥的另一边。
河对岸的星群
阿荣旗境内河流多,眼前这条是阿伦河。夜色下,岸边茂密的树林像披着黑色斗篷的巨人睡着了,阿伦河水猫腰从他们鼻子底下流过。夜色如毯子盖在河岸的草地上,盖住了不知多少野花。
早上,我来到河边的时候,草地被野花占领了。天刚亮,野花已精神抖擞站在那里,披一身露水,好像一宿没合眼,等一个盛典。太阳每天升起来都是盛典,新鲜光亮,野花知道,人不知道。花朵以细细的身子支着大大的脑袋,它们的面庞比人类肉质的脸更纯洁。花的面孔不讲五官讲瓣,三瓣、四瓣、五瓣的花脸都比肉好看,像能旋转。花的表情只有一种:笑。花朵除了在雨里哭泣之外,其余的时光都在笑,笑弯了腰。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么。晨光射入草地,被雾阻挡,景象朦胧。花朵从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边,仿佛去梳洗。蓝的花、白的花、黄的花高出青草,凝视河面微颤的波光。河水在早上蜿蜒流远,天边的山峦不是青山,而是玫瑰山。树尖在白雾里冒一点头,如波涛里的礁石。大地苏醒了,四处沾满湿漉漉的露水。
眼下是夜里十点钟,阿伦河发出白天听不到的响声,似咕噜噜滚东西,又像嘻嘻哈哈偷笑。山峦和树丛被夜藏进包裹里,活动的物体只有河流。河如不流,水面嵌满星星。星星趴在水面的时候特别怕被打扰,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鱼儿翻身都会拆碎星星。水流淌,星星在水里被捣成了星星酱,波浪上隐约只剩一层白光。
这时,对岸燃起篝火,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树。它必定是榆树,鄂温克人和满族人都崇拜榆树,老榆通灵。不一会儿,鄂温克人围拢老榆树跳舞,歌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。头几天,我们在那吉镇参加广场篝火晚会,转圈跳舞的有好几百人。鄂温克人单纯,无论老幼,都如纯洁的儿童,他们尊崇大自然,信仰舍沃克神、铁神和奥卓尔神。他们在篝火上扔一些马鹿和犴的油脂,冒出的香味会让舍沃克神高兴。萨满法师敲鼓,舍沃克神也高兴。猎人们趁舍沃克神高兴,把灰松鼠—最好是尾巴带白尖的灰松鼠皮—在火上抖几抖,神会赏赐给他们更多的松鼠。
歌声越来越大,夹杂鼓声。篝火边上跳舞的鄂温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鲜艳。我沿着河往那边走,走了几百步,被柳树挡住路。鄂温克人脸庞清晰,被火光照成红铜色,舍沃克神看到会更高兴。河流在我眼前静止不流,也许停下脚步看歌舞,也许水深无澜。大颗的星星浮在河面,仿佛来自对岸。星星优雅地泡在水里,我替它们说:“凉快、太凉快了!”星群当中应该有大熊星座。鄂温克人敬畏熊,他们管公熊叫爷爷,管母熊叫奶奶。现在,大熊星座的爷爷奶奶们在河里洗澡,鄂温克人在篝火边上跳舞,河水一动不动,灰松鼠在树林里偷窥,把白尖尾巴藏在树叶里。
后退的月亮
在乌兰扎德噶,我中止了早上跑步的习惯。所谓草原并不平坦,草下面的地势深浅摸不准,容易崴脚。跑步招狗叫。狗只见过牧区的马跑,没见过人跑,它急躁地告诫你停下来。第三是我回答不出牧民兄弟的提问:“你跑什么?什么东西丢了?”我不好意思说这是锻炼身体。他会问:“身体还用锻炼吗?干活就行了嘛。”我告诉公社的厨师,我跑步是跟美国总统布什学的,他六十多岁还在跑步,很坚强。厨师回答我:“你说的这个总统我听说过,他吃饼干噎昏过去了,霍日嗨(可怜哪),他的精神不正常。”
为了保持精神正常,我改为晚上走步。沿西拉木伦河岸往东边走,月亮刚好从宝格达山顶上升起来,把路照得清清白白。
山上的月亮,称之为***也是可以的。它别无所依地停在海底一般深蓝的夜空,好像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向上升。不升是对的,月亮现时的角度恰好俯瞰西拉木伦河在夜色里的清明。河如静止,与月对望。河上漂过一片叶子,把水中的月亮从中间划开。月亮摇荡几下复原,比刚才更白。
河水在远处分为两岔,铺开犄角似的银白光带。河水浅处,微凸搓衣板似的网,拦截水里的碎银子。鱼从河面跳出来,“啪哧”一声,传得很远。同伴吉雅泰告诉我,鱼打架。我听了疑惑,鱼还打架?黑天还在打?同伴说:“鱼最不是东西,特别是草鱼,爱捣乱。”我说:“那就把草鱼全都抓起来吧。”吉雅泰笑了,他是分管政法的副苏木达(副乡长),说派出所里没有网。
夜鸟从灌木中惊醒。它们有夜盲症,没飞多远又落下,嘎嘎叫,明显在抱怨。月光照亮了沙地的蜥蜴,它出溜出溜爬,扭着尾巴,我特想踩住它的尾巴。小时候,我跟父母住五七干校,祸害过它的尾巴。这种不文明行为源于一个传说,说蜥蜴掉了尾巴自己能安上。传说造孽,蜥蜴哪有这个能耐,它又不是张悟本。
好看的是草叶上的露珠。草在后半夜才结露珠,透明的露珠在月光下变得莹白。远看,草披挂周身珠宝,摇摇欲坠。这哪是草?每一株都是君王,琳琅锦绣。
我跟吉雅泰走了很远的路,却见月亮一步步向后退。人往前走,月亮向后撤。你停下,它也住脚。我们绕过宝格达山,月亮退到了沙金山顶上。月亮怕人啊,吉雅泰说。
走牧区的夜路,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。坏人都在城里面,这里只有淳朴的、已经睡觉的牧民。大自然也睡了,留下月亮看守天庭。沼泽里传出鸟叫,如青蛙的叫声。吉雅泰说这不是鸟,是虫子,在树上像蝉一样刮翅膀。
月色越发白净,牧民的房子看上去比白天矮了,毛茸茸的。如此明澈的夜空,看得见细长条的云彩。云彩想把星星藏起来,但星星在云后偷偷露出了眼睛。
“我的精神还正常吧?”我问吉雅泰。他说:“正常,但你不应该穿皮鞋出来,露水把皮子都溻软了。”还是不正常,我心里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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